內心湧出對自己縱情聲色的譴責,身體卻想墮落更深。
“不管在何處……”他目光深沉壓抑,藏不住的話順著心罅流淌出來,“不管在何處,殿下都是我的妻。”
宣明珠瞥他一眼,“真是酒喝多了,想吐。”
那片身形靈巧地鑽出他的禁錮,如瀑青絲灑落胸前,高喊:“迎宵進來!”
梅鶴庭身心悵然有失,聽見簾帳外響起步履聲,急忙起身理好衣襟,微帶狼狽。
迎宵進來看見驸馬在公主內寢,便是一怔。
她沉眉質問:“大人如何進來了?”
梅驸馬對公主如何不去說,至少他的人品迎宵是信得過的,若非昨晚驸馬向她再三保證,隻想守著醉酒的殿下,自己睡在外閣間,迎宵斷不會放他進來。
宣明珠淡聲道:“你與雪堂去慎刑司各領十杖,不必留在宮了,回府裡去。”
梅鶴庭道,“不是他等過錯……”話未完,迎宵不領情地跪地認罰,面帶慚色。
處理完此事,宣明珠便向角殿的沐浴湯池去。一面吩咐宮人到御膳房,要幾樣清淡好克化的食物,送至鍾毓宮,她與姨母同用早膳。
殿門處,溶金般的光瀑灑在青階和朱檻,是個宜詩宜酒的好天氣。
宣明珠抬起手背遮眼,透過指縫望著明媚春光,玉頰舒展,唇角莞然。
身後腳步聲靠近,面向朝陽的女子沒回頭,信口打個呵欠:“搬家的事要抓緊。大理寺快點卯了吧,大人公義,別為本宮誤了大事。”
“臣請了幾日假。”梅鶴庭盡量忽略她生疏的語氣,走到她身後,有些別扭,還是把餘下的話說了出來:“專程,陪殿下的。”
“哦,那大人好生在宮中逛一逛吧。”宣明珠聽出他語氣中的勉強,拖著長長的裙擺拐向湢室,僅留下一個青發白裳的背影。
Advertisement
“畢竟以後的機會不多了。”
梅鶴庭怔立在原地。
*
在溫熱的泉湯中舒舒服服沐浴過,長公主殿下愜意地抻個懶腰,臉上泛出粉玉的光澤,一身清爽。
裹了件寬裾廣袖的白纻中單回到寢殿,梅鶴庭已經不在。
宣明珠不關心是他自己離開的還是侍衛清出去的,坐在鏡前,未飾宮妝,僅執螺黛淡掃了蛾眉,長發用一雙扁金簪對挽,點上朱唇。
梳妝過程中崔嬤嬤一直在旁盯著她。
宣明珠對嬤嬤乖巧一笑,將沐浴前著人準備的一套大朱色斜衽胡服穿戴整齊。牛皮窄鞶帶往腰枝一勒,笑顏縱使再溫和,也添出幾分颯爽英氣。
崔嬤嬤看見這副行頭,“可要去上苑跑馬?”
“嬤嬤知我!”宣明珠誇張地挑起大拇哥,“如此天光,不可辜負嘛。”
唇紅齒白韶華面,宛如修仙畫卷裡清肌玉骨的少年仙君,連眉間一粒朱砂印,亦是現成的。
崔嬤嬤仍舊板著臉孔:“好了?”
宣明珠愈發賣乖,搖搖她的袖:“酒早就醒了。嬤嬤,昨夜都怪昭樂不好,嚇著您了。您別生氣了,好不好?”
崔嬤嬤不怪她喝酒,她隻心疼這孩子把什麼傷心事都藏在心裡,平日裡嬉笑無事,一場大酒全給勾了出來。
她擔心了一夜,今早見到殿下目光清湛,笑意璨然,如同煥發新生。
便知殿下這回是真的放下了。
宣明珠點頭向奶姆保證:“嬤嬤可放心。往事不可諫,來者猶可追。”
*
往事不可諫,來者猶可追。
殿門拐角的陰影裡,聽見這番對話的男人慢慢蜷起手掌。
這句話,原是他從小到大的行事之則。
他為人務實而重事功,不喜空想追憶無意義的事,失之交臂的不會再回念,已經確定的也不就此沉淪。
在他心中,片刻不敢忘記老師的教誨,唯有雙眼永遠注視著高山景行,信近於義,恭近於禮,方能跬步千裡慎始求終。
現下倒被她用來,與他一刀兩斷。
呵,他成了長公主的“往事”。
梅鶴庭覺得這不對。
宣明珠已成為他生命中的確定之事,他二人結發七載,情義交纏早已不可分割。再者,皇家婚姻也沒有草率更改的道理。
歷經那個夢境,梅鶴庭想得更分明。他已省得過往對長公主的關心不夠,從今往後,他自會多留意些她的心思,多抽些時間陪伴他。
想起方才在殿中發生的事,他耳尖還有些發紅,心潮猶然鼓動。
宣明珠對自己多年的情意不會一朝消散,日久見人心,她總會回心轉意的。
思及此處,梅鶴庭心下稍定。
眼下首要去做的……思路清晰的少卿大人想起那本中道夭折、沒能送出的《明珠集》,忖思半晌,清矜的眸色中現出一抹峰回路轉的光亮。
長公主愛驚喜、好顏面,他便尋一件難得的禮物當眾送她,搏她歡心一回。
“駕!”
與此同時,明德門外一騎快馬絕塵而來。
這是一匹上京罕見的南疆戰馬,馬頭覆有精鐵玄甲,錦障泥銀雕鞍,分外精駿。
鞍上的年輕人玉冠青衣,單手馭韁,雙目璀璨若星,背有一口半人高的窄長雕花檀箱。
他仰面對著望樓笑道:“開門!”
樓闕上的城防兵定睛看去,面露喜色,大開城門。
“快快去稟報陛下,英國公府的言小將軍回來了!”
第12章 .~她原來那麼耀眼
上林苑風光和麗,御溝楊柳迷眼,出牆遍是花枝。宣明珠行到馬場這一路,沾染了一身脂氣。
馬行低枝處,順手折一朵杜鵑簪在鬢邊。
聽得前頭有人聲呼叱,馬蹄揚塵地熱鬧著,她放目望去,見有兩伙人正熱火朝天地打馬球,立刻揚眉帶笑,快馬趕去。
上苑除卻皇帝春秋遊獵時會圍閉警戒,平常不乏皇室中人與公爵子弟入場遊冶。當朝受胡風東漸的影響,風氣開明,場苑中也不乏鮮衣怒馬的年輕娘子。
正耍到興頭的郎君娘子們,見一騎紅裝由遠而至,初時還不敢認,直到宣明珠勒馬停在眾人面前,單手馭辔,右手揚起短麂鞭,甩了個輕佻至極的空圈。
如同一個暗號,人群中一個穿豆青地騎裝的青年剎那間撲通下馬,顛顛跑上前,不敢置信的揉著眼睛。
“……老大?您,您過來了!”
此人是廣信侯家的三郎馮真,宣明珠抱手笑道,“好久不見,甚為想念大家。”
她抬頭向昔日的友人一一看去,便有半數人利落下馬,抱手見禮。有直呼老大的,有叫大殿下的,還有口稱阿姊者,不一而足。
一個身穿朱紅胡服的冷豔女子卻身姿未動,打馬近前,居高臨下瞧著宣明珠。
“殿下久矣不同我等廝混,今日貴趾踏此地,可是有何指教?”
馬下一個鵝臉柳眉的姑娘忙牽韁攔她,“八娘快些下馬,昨日聽聞阿姊與驸馬之事,屬你最不平,不是還嚷著要去教訓梅驸馬一頓嗎,好不容易見到阿姊,怎的耍起渾來?”
宣明珠挑挑眉,果然壞事傳千裡,一天的功夫,連他們也聽說了。
不等她開口,馬上女子沉聲道:“你也知是好不容易才能見她一面!這些年……長公主殿下,今日李夢鯨不知好歹了,有句憋在心裡許久的話,想問一問殿下!”
“阿鯨,你鬧什麼?”
“八娘別亂說……”
眾人的臉色有些焦急,從前他們便是長公主的擁趸,這些打馬走鷹賞花行酒的遊技,多半還是跟著長公主耳濡目染學會的。
洛陽紈绔茫茫多,遙想當年,皆要低上一頭認長公主是頭頭兒。
就說英國公府那桀骜不馴的小世子,渾不渾?傲不傲?一身騎射本領還是長公主手把手教的。
長公主眼中無嫡庶良莠之別,看得順眼的通通平輩論交,言笑無忌。譬如說馮真,本來是家中最不受寵的庶子,因生得矮弱,常受兄長們嘲笑,有一回郊獵上殿下看見了他受欺,分明那般尊貴的人物,卻揚鞭替他出頭,自此帶著他一起玩兒,從不以形貌取笑他。
馮真時常懷念那些年追隨長公主的日子——呼朋引伴,美酒鬥千,試問洛陽哪家酒肆外,高樓柳下不系馬?
就算殿下成親後不和他們一處耍又怎麼了,在馮真心裡,就是再過一百年,長公主也是他的頭兒!
宣明珠笑意無減,看向李夢鯨,“不妨,你說。”
李夢鯨深吸一口氣,“殿下可記得,您曾親口說過,世人皆道婚姻是女人的第二回 投胎,殿下卻並不認為,那是一個女子生命中唯一的事。
“想殿下未出閣前,心性何等放曠,交友何其廣博?似那楊大娘子,林家七妹,魏陽侯的雙胞千金,英國公府小世子,甚或南華觀青冥道長、倚霜湖寄傲居士……皆以君子之心論交。夢鯨敢問,難道有了驸馬後,殿下便視他一人是天,視我等都成了腳下賤泥不成?難道就無一人配與成婚後的殿下,交心共飲不成?”
李夢鯨冷峻的目光分寸不讓,高聲道:
“若是如此,我便鬥膽一問,究竟是他等不配與殿下為伍,還是殿下不配做他們的朋友!”
馬場內外鴉雀無聲。遠處一些不知這班人物根底的零散遊冶郎,紛紛側目打量。
馮真急得直跺腳,緊張看向長公主,生怕她惱了轉身離去。
宣明珠默然半晌,卻道:“八娘罵得好,食言而肥,是我不配。”
李夢鯨微微動容。宣明珠笑著看她,“八娘待如何?”
李夢鯨凝望那雙光蘊內斂的飛鳳眸,一指三十丈外那排翠柳,“射柳之術,是殿下當年教給我的。”
一語言罷,她鼻腔湧上酸意。
其實長公主同不同他們來往,有什麼緊要的。可倘若長公主這麼些年活沒了自己,她李夢鯨就真不認得這個老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