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郎中不由冷汗浃背,幸好方才沒有亂說話,不然可就是掉腦袋的罪過。
他起身向皇帝與簾帳方向深躬,慚愧搖頭道:“草民無能,請陛下恕罪。”
皇帝心裡咯噔一下,不甘心,又請下一位醫士進來。
正巧這名郎中認得名醫餘清明,暗忖連餘神醫都治不好的病,我如何能治?
等他忐忑地號過脈象後,發現隻是氣血不足之症,尋常開個方子便可。
然而若真如此簡單,餘清明豈會不治?他越想越覺得其中有事,於是故作為難之色,搖了搖頭,告罪而退。
接二連三,這些揭榜的郎中,要麼怯於皇家威嚴,要麼被同行的神情所誤,要麼是發現帷帳中的貴人露出帕子的指尖,玉柔雪白,哪裡像太皇太妃的年齡?便胡亂猜想這莫不是一樁宮闱秘辛?不敢摻和,紛紛都說治不了。
皇帝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待最後一位醫士也請罪離去,皇帝終於按捺不住,抬腳踹翻太師椅。
“應徵的都是庸醫不成!再給朕去找,朕就不信普天之下無人治得!”
“皇帝。”
宣明珠挑開青紗簾幔,溫和地看著他,“姑姑早就知道了。”
當年父皇為母後治病的陣勢又如何,也曾張皇榜,也曾尋奇藥,可母後還是離她而去了。
她之所以同意興師動眾地貼出這張皇榜,一則為全皇帝的孝心,二則,也是她自己抱有的最後一點希望。
若是能活,誰願意死。
她最舍不得小寶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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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下,終於不必寄希望於虛妄。
“記得淑娘娘那邊,說的是我求醫為了調理身體再得子嗣,覺得難為情,才借了她的名頭。萬莫走漏了風聲,驚到她老人家。”
皇帝做不到像她一樣平靜,姑母從小照拂他長大,於他而言無異於半個母親。
他看著泓兒端來煎好的一碗藥,親自接在手裡,一匙匙服侍姑母用下,喉頭微不可察的哽動。
“當真不告訴驸馬嗎?”
宣明珠取帕輕掖唇角,“他很快就不是驸馬了。”
一語恍如平地驚雷,皇帝怔忡半晌,“皇姑姑難不成要……和離?”
“呵。”宣明珠輕笑,“怎麼可能。”
皇帝想想也對,皇姑姑對梅驸馬情深意篤,還有了表妹寶鴉,怎會舍得離開他呢?隻是這個驸馬對姑姑也太不上心、太不像話了,他必得找個機會好好敲打他一番。
心才放下一半,就聽宣明珠悠悠續上後半句:
“歷來宗室公主婚姻不諧,隻有休夫,沒有和離。”
第8章 .~生不同衾,死不同穴
皇帝呆呆看著他的皇姑母。
宣明珠背脊亭亭筆直,目光神採飛揚,沒有半分病人的萎靡。
眉間一粒朱砂,勝過洛陽春色。
她沒有傷心,更不是在開玩笑。
大晉長公主,含金哺玉地長大,生來不知中庸為何物,她的愛與驕矜,皆求一個極致。
愛一個人時,願意全心全意舍生忘死,待行至絕處,掉轉頭,也能離開得瀟灑幹脆,向死而生。
便是要葬,她昭樂也當葬入皇陵,而非梅氏宗墓。
“陛下,您記住了,本宮與驸馬情盡,生不同衾,死不同穴。”
宣明珠注視皇帝一字字道:“本宮休夫後,梅鶴庭可入內閣。他既一心想為社稷鞠躬盡瘁,陛下便用他與內閣的老狐狸抗衡。他要做良臣,那些無休止的鉤鬥攻訐,他不受也得受,被休之辱,他不忍也得忍。”
小皇帝聽得瞠目結舌。
他還不至於自作多情到以為皇姑母是為了他,才忍痛割愛,還梅鶴庭一個得入內閣的自由身,好輔佐自己治理朝政。
看皇姑母的態度,分明是踹了人家,還要榨幹他剩餘的價值啊。
……嗯,不愧是皇姑母。
原來是朕搞錯了該同情的對象。
*
去正殿探望過姨母,宣明珠出來後移駕向東去翠微宮。
翠微宮是柔嘉太皇太後生前住的宮殿,去世後殿內擺設一直未動,宣明珠隻要入宮,輒歇於此處。
另一邊擺駕回兩儀殿的皇帝,整個人尚處於魂不守舍的狀態。
他想,看來梅鶴庭真是將姑姑的心傷透了。隻可憐寶鴉表妹,她年紀還那麼小……
“陛下,大理寺梅少卿在外求見。”內侍忽而通稟。
想曹操曹操就到。
皇帝精神一震,這時辰不早不晚的,無朝會也無大案,梅鶴庭進宮還能為什麼,自然是追著皇姑姑來的!
這塊冷玉終於曉得開竅了!皇帝連忙召人入內,想著兩人之間或許還有一線轉機。
不成想梅鶴庭一開口,愣把皇帝聽呆了。
錦衣玉帶自清凜無塵:“臣此來,伏請陛下準有司撥款,為大理寺修葺廳堂牆壁,於廳壁之上,書律法警句,令僚屬俯仰可見,以怯懈怠之心,增辦事行效。”
說白了,就是想跟皇上討點銀子粉刷一下衙門的牆壁,再在牆上寫幾句辦案守則,讓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好勤快辦事不偷懶。
宣長賜沉默半晌,“少卿認真的麼?”
大老遠跑過來,汗珠子還在腦門上掛著呢,結果你跟朕來商量刷牆的事?
說出來誰信?
是一路上馬跑得太快,沒想出好借口嗎?
梅鶴庭正色道:“律令格式,為政之先,有類準繩,不可乖廢。*此乃正心誠意的大事,臣豈敢不認真。”
見他如此正經,皇帝也拿不準他是不是口是心非了,含混答應一聲,又覷眼試探道:“沒有別的事了?”
梅鶴庭知道陛下與長公主的真實關系,觀皇帝面色平和,便知宣明珠入宮後無大波瀾,斂色頷首:“並無他事。”
隻是不知為何,梅鶴庭感覺陛下看他的眼神,似乎帶有些古怪的悲傷和,憐憫。
皇帝豈止憐憫這個蒙在鼓裡的傻少傅呀,他幾乎要將手裡的紫玉小毫捻斷了。
皇姑母不許他多嘴,說她會親自與驸馬說休離之事,宣長賜不敢違背。
可他不忍心看姑母一個人悶聲受委屈。
憑什麼,皇祖母與皇姑母都要受天命所忌,連死前都不得開顏?
他深知梅鶴庭這個人品格是沒話說的,既不好色又不貪邪,就是性情冷淡了些。然誰的心都是肉長的,讓你拿出幾分真心哄哄人,難嗎?很難嗎?
看在曾經的師生情誼上,皇帝苦口婆心地暗示:“梅驸馬,長公主方才入宮,此時在翠微宮。”
喚為驸馬,而非卿家。
梅鶴庭頓了一下,壓住黑眸中暗湧的情緒,畢恭畢謹:
“臣知道了。隻是外臣不得擅入禁中,衙署尚有事務,臣這便告退。”
自稱臣下,而非皇親。
多少年了,梅鶴庭在外從不以長公主驸馬自居,好像別人叫他一聲驸馬,就辱沒了他的真才實學,懷疑他如今官位是靠女人得來的一樣。
“好,好極。”皇帝連道幾聲好,眼色冷凝下去。不算冤你。
“陛下!”一向穩妥審慎的黃福全忽然臉色慌亂地入殿,拂塵靡亂,見在場的梅驸馬也非外人,急急道:“長公主殿下在翠微宮外遇上了成玉公主,兩位殿下發生爭執,公主打了公主!”
“蠢才!”皇帝一腔沒處撒的邪火終於爆發,騰地站起身,“誰打了誰你倒是說清楚!”
梅鶴庭目光驟然沉翳。
*
翠微宮是先帝與宣明珠兄妹二人母後的宮殿,先帝早有旨意,外人不得擅入。
所以宣明珠在這兒碰上成玉,一忖便知,必是闲得生蛆的老六聽說她被陛下責罰,樂顛顛的跑來落井下石了。
清楚成玉嘴裡那三板斧,所以無論她拿皇帝降罰說事,還是用“梅驸馬一心為公,無暇陪伴皇姐”的話頭來刺激她,宣明珠始終八風不動。
對待蠢人,真是一個唾沫釘兒也欠奉。
直到成玉見激怒她不成,轉眸笑言一句:“我那好侄女兒寶鴉,何以沒帶來?聽說那丫頭很粘她兩個兄長啊,她知不知他們並非是親生的哥哥,這哥兒姐兒鎮日在一處,一年小二年大的……”
就是這句話,讓成玉臉上挨了兩個大耳瓜子。
“你、你又打我臉?”
成玉捂著臉頰,不可置信地看著宣明珠身邊的侍女站在眼前,指尖顫抖,“賤婢也敢與本宮動手!”
澄兒冷笑道:“六公主莫非忘了,上回您失言,也是奴婢奉殿下之命‘提醒’您的。六公主如此聰慧,怎麼就是,不記打呢?”
“好個刁奴才……”成玉憤懑不已,受不了宣明珠氣態高華地站在朱漆宮門前,看小醜一樣看著自己的眼神,扭臉瞧見扶著她的面首惴惴低頭,反頭給了他一巴掌。
“本宮被人欺負,你是個死人!還不給我治住這賤婢!”
那眉眼柔媚的男寵表面風光,能跟隨公主殿下出入內苑,又豈敢真的與誰動手,撲通一下子跪倒磕頭。
成玉氣得直叫嚷“來人”,宣明珠鳳眸輕撩,微笑向前邁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