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鶴庭心口驀然有些煩悶。
來到自己的公案上,吃著不比以往的朝食,感受四周投來各種哀怨的視線,一向以穩重有靜氣著稱的梅少卿,有些沉不住氣了。
府中是出了什麼事情,顧及不上嗎?
轉念他又想說服自己,家裡和衙門做的都是同樣飯菜,都是一樣吃法,自己又不是那等矯氣之人,何以不能適應?
可業已慣成的味蕾明明白白告訴他,入口的東西難以下咽。
梅鶴庭面無表情。
抑或宣明珠還在同他鬧別扭,用這種賭氣的方式向他提醒她的存在?
他越想越肯定,必是如此了。雖然成婚多年,她身上仍有許多抹不去的小女兒情態,他即使不贊成以私情影響公事,卻也無法怪她。
畢竟她是那樣在意自己。
近日忙著戶部的貪墨大案,確實也冷落了她,連她逢五生辰宴的種種操持,都沒顧得上過問。
梅鶴庭面色由陰轉晴,囫囵吃完,心想今日可以早些退衙,正好還有一份禮物沒送出手。
宣明珠見到後,必然便會高興了。
*
早起沒胃口,宣明珠隻進了半碗藕粉蓮子粥,服完藥後胃裡直鬧騰。
泓兒瞧著心疼,端了一碟糖漬梅脯來,宣明珠勉強噙了一顆含在苦麻的舌蕾,也是於事無補。
歇息不一時,楊太醫入府請脈,隨行的還有尚藥局前掌司林铉,以及一位專攻氣血疑症的周太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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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铉老先生已致仕多年,身著一件素青的衫褂,須發皆霜白,此番是太醫署為著長公主的病情,特意請他出山的。
患病之事,宣明珠已勒令所有知情人嚴禁外傳。不僅因為家私,還因她手裡掌著皇城北衙禁軍兵符,同時遙領一成羽林軍鐵騎。
這兩道兵權,是晉明帝山陵崩前留給她的護身符。
長公主雖久居內宅,不過問朝堂事,但要說長公主牽一發而動朝堂全身,絲毫不為過。
自然,此事瞞誰也不能瞞著皇上,宣明珠表明會找個合適的機會,親自上達天聽,楊太醫這才願冒風險替她暫時守密。
三位醫者卷袖淨手,鄭重其事地為長公主號脈。診罷後互相對視,沉凝片刻,終究未置一詞。
一直緊盯著三位太醫神情變化的崔嬤嬤,當場墮了淚。
三位醫術高超的聖手共同復診,是沒有診錯的可能了。
宣明珠料到了這個情形,本沒抱希望,便也談不上多失望。
早在母後得病當年她便明白了,神醫斷生不斷死,靈藥救病難救命。
楊太醫緩聲道:“既如此,殿下還照著前日僕開的方子按時用藥。此藥方是在當年太皇太後的治方上加以改良,當年此病無先例,所以難免有所闕漏,而今僕等商討後稍加添減,或可為殿下延壽……”
宣明珠直接問:“多久?”
楊太醫低道:“一載左右。”
宣明珠平靜地點點頭。一年時間,用來了卻些遺憾,足夠了。
派人將三位醫官從府邸後門送出,宣明珠趁喝茶時,抿了一下唇瓣,略略帶出些血色,抬起頭對崔嬤嬤淺笑:
“早起沒吃什麼,這會兒倒想嬤嬤做的水晶小餃的滋味了。”
崔嬤嬤忙不迭答應一聲,揩了眼角去往廚房。
直至人影遠了,宣明珠放下瓜稜小盞,將迎宵叫進來。
鳳目斂起幽深的情緒,她一句句吩咐:
“本宮的壽材可預備下了,棺,金絲楠木,椁,泰山漢柏。雕刻找上京最好的手藝師刻桃花連枝紋絡,是否合禮制都不必理睬。這件事別教嬤嬤曉得,老人家經不住傷心。”
迎宵如墜冰窟。
長公主在為自己備棺。
迎宵是暗衛,不同於泓兒和澄兒她們在內宅貼身侍候的,不禁疑惑:驸馬在何處?
此時最應陪在長公主身邊,給予殿下依靠和安慰的人,不正是驸馬爺嗎。平素驸馬慣做甩手掌櫃也罷了,可如今……他如何忍心讓長公主獨自經手此事?
迎宵越想越替殿下不值,若非長公主讓她下去準備車輿,隻怕就要灑淚當場。
宣明珠倒沒想那麼多。
好時有好時的活法,將死有將死的過法,她還沒入土呢,總不能先叫病魔嚇死了不是。
小寶鴉聽過那麼多志怪故事,其中有一個最為離譜。
說一個病入膏肓的秀才,決心在死前做成十件一直想做,卻未來得及做的事。結果中途遇到一位老神仙,不但治好了病,最後還修道成了仙人。
當時聽寶貝閨女奶聲奶氣地給她學舌,宣明珠著實開懷了好一陣子。
這兩日這個故事一直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
訪道成仙她不指望,這臨終十事,倒要好生思量思量。
七年一覺黃粱夢,一朝夢醒,餘下的每時每刻。
自當及時行樂。
*
開在城南興化裡的宜春樂坊,曲子新穎樂伶水靈,頗受達官貴人的青睞。
此間坊主更是個奇人,前身為翰林院楊大學士楊素的千金,因家道變故,淪落紅塵。
少有人知,她與昭樂長公主是總角莫逆的交情。
當年楊家受先永德太子中毒案連坐,楊府男丁皆配嶺南為城奴,女眷則發在教坊司成了官奴婢。
後來幾乎靠長公主的一己執意,不惜背上後宮幹政的惡聲,多方調查才尋找到證據為楊家平反。
看盡世態炎涼的楊小姐踏出教坊司大門後,卻死活不願脫奴籍從良,說甚麼,“我便要以此考驗男子心性,若有哪位郎君不在意奴家出身,我寧自備妝奁嫁與此人。
眾人嘖舌不已,宣明珠道是扯淡。
她知道這不過是楊珂芝不想嫁人的借口,卻也有一妙用——成了許多薄情男子的照妖鏡。
懸掛霧紫描金紗帷的厭翟車停在樂坊門前,一位唇如朱丹,發挽鳳髻的妙齡女郎扶著侍婢手背,搴裳而下。
她身上那件殷桃紅的曳霧绡褶裥裙在陽光下五彩潋滟,非但不豔俗,反為主人渡染一身華彩貴氣,令來往行人不敢直視。
路人紛紛猜測,許是哪家貴人內眷出行,又何以來這男人尋歡地界?
宣明珠何曾在意旁人議論,目不旁視。至於天子令她閉門思過的敕旨——真當昭樂長公主修身養性這些年,就是好擺弄的了?
彩漆雕梁的牌樓下,宣明珠漆瞳微縮,望向那塊久違的額匾。
“宜春”二字,還是她親題。
替好友昭雪那日她豪氣地說,你想開樂坊就開樂坊,哪個敢嚼舌,本宮剪了它湊出一桌子,給你送來做賀禮!
吵掰那日楊珂芝說,你這糊塗蛋為一個男人就不登我這個門,好,怕惹闲話就一輩子別來!
當時宣明珠愧疚難當,低頭狠狠噙著淚,卻不曾讓步。
她道,“鶴庭在翰林,經不起攻訐。除非我與他分道揚鑣,絕不再來……請小芝姐多多保重。”
多年之後,宣明珠站在這座牌樓底下。
一個年輕女郎趨步自樂坊中迎出,長公主掩住悵惘神色,隻見女子上身穿著一件束袖的松花紗襦,由一條鞶帶扎在腰裡,下頭一條墨青地灑腿褲子,腳踩一雙小鹿皮靴,來到牌樓下叉手見禮。
姑娘打扮得利索,話也說得爽利:“小人恭迎殿下。先前接到殿下的貴帖兒,敝坊主道柴門有幸,本當奉箕帚相迎,隻是我們坊主近日身體不適,不宜見客。”
宣明珠已瞥見門扇後那一片翠色的裙角。
她眉間閃過一片黯然,轉了轉小拇指上的翡翠戒指,故意笑道:“什麼奉箕相迎,怕不是想拿著掃帚撵我吧?她不見我,我就立地不走了,你不妨去問問你主家,從小到大,她何時耍賴贏過我?”
話音方落,一道人影刮風似的出了小樓。
來到宣明珠面前,劈頭便道:“殿下幾尺厚的臉皮?這種話也說得出口!”
“小芝姐姐。”
宣明珠紅著眼開口,輕喚她兒時的昵稱。
第4章 .~“荒唐,殿下置氣也要有個分寸。”……
楊珂芝注視著和記憶中幾乎沒變的那張臉,神情幾經變化,雙眼也閃出水光來。
“作大死的……”嘴裡仍是不饒人,“要麼好幾年不露面,一來就青天白日恁大陣仗,生怕別人不曉得長公主學壞怎麼著?”
聽她猶肯罵自己,宣明珠松了一口氣,同時心口窩頂上一種澀澀的疼。
她鼻子發酸地挽住火冒三丈的老板娘,“你我少年時,被我那些個沒正事的親王叔伯往教坊司裡領的還少麼,賞舞聽曲而已,有甚了不得。
“姐姐別罵了,昭樂心裡疼。”
她安靜地抿唇,朝昔日的密友嬌然一笑,楊珂芝心底最後的那點火氣便也熄了,咬齒道了聲冤家。
樂坊中的裝潢古韻盎然,又不乏從西市淘弄來的胡風物件。
譬如一樓圍屏間鋪著一方旋紋波斯毯,幾名赤足的舞伶正在上面練軟功。其中有個新來的胡姬,慄發高鼻,面覆紅紗,腰肢若秋藥拂風,別有一番風情。
宣明珠心情輕快起來,“坊中近來可添了行首啊,本宮不捧角兒聽曲,洛陽美人皆寂寞了。”
“聽聽,這風流未沫的德行就是你的狐狸尾巴,再藏多少年都藏不住。”楊珂芝笑話她一句,領著人上二樓。
宣明珠依稀輕車熟路,木梯行到一半,忽側身將一粒金锞子拋在那戴紗胡姬的懷裡。
“會彈阮嗎,不拘什麼曲兒聽個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