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祖父剛讓我接手沈家生意,第一次出遠門,去的是登州,當時是一段水路一段馬車的走,兩個月才抵達,我因水土不服,還臥病了兩日。”沈帧撥弄著樹葉杯沿,嘴角有笑意,“那時正值十二月,登州已是大雪覆蓋,當地人好酒,每每坐下便是要先喝上兩碗,你若拒了,便是瞧不起他,當時我們一行人,倒了一半,就連初七都喝了大醉。”
“您祖父沒有事先告知?”
沈帧搖頭,出門時祖父什麼都沒交代,隻讓他務必要將這生意給談妥,當時他也是年輕氣盛,以為帶了老管事去就不會有什麼大礙,哪知一頭栽了。
安芝抿嘴,她不太能相像沈大少爺喝醉了的樣子,溫溫潤潤的躺了睡著?
恐怕是這樣的了,她都沒見他動怒過,想必喝醉時的樣子也乖順的很。
“那後來呢?”
“後來實在是沒法子,就出錢請了幾個能喝又能談的,那一筆生意,就是醉醺醺籤下的,他們見我年紀輕,自然灌的更狠。”沈帧有些無辜,“回來時還是醉的。”
安芝輕笑。
“金陵商號百餘家,鋪子更是數不勝數,你初立行號,必會有很多人注意這傅氏商行,他們不會因為你是女子而相讓,或許還會因為你是女子,從而刁難。”
年紀輕與女子身份,在這經商之上,從來就不是可以拿來示弱和別人會相讓與你的理由,然既是不可避免的,就得下更大的心血去叫別人信服。
安芝的腳步慢下來,他的聲音還在傳來,平穩而溫煦,偶爾說及他多年前初涉生意時遇到的難題,又提到如今金陵城中的現狀,言詞之間,說是在提醒,不如說是在安慰,既能成長,就沒有跨不過去的難題。
安芝忽然停下腳步,轉過身看他:“傅氏並非我姓。”
第65章 下手~
夜晚, 彩燈下,街市熙熙攘攘, 喧囂聲傳來, 巷弄口這兒尤顯了安靜。
安芝說完那句話後, 沈帧噙著笑意, 並未說話,短暫沉默後, 安芝望著不遠處剛剛掛上去的彩燈道:“傅姓是我娘的姓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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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城的舊俗很多, 牆頭不能放花盆,門前不能擺矮尊,不是宣城人, 剛到那兒還會有些許的不習慣,我娘說她剛到宣城時什麼都不懂。”
“在我記事時她就是溫柔的樣子, 我小的時候身體不好, 全家人慣著,她總盼著我能做個知書達理的閨秀小姐, 當時我還想著,這世上哪有比我娘更知書達理的人, 她是最溫柔的。”安芝微頓了下, “直到義父告訴我,我娘其實比我爹更會做生意,在嫁給我爹之前, 她也喜歡四處周遊, 我才想到, 她是為了我們放棄了許多。”
“這商行本應掛上計家的姓,但我想,在我回去之前,這或許也是我娘想要看到的。”
沈帧輕語:“她若知道這些,也會為你高興。”
安芝回頭看他:“三年前宣城沉船的事,想必沈少爺是知道的。”
沈帧點點頭,沈家與計家是有合作的,計家出事他這兒很快就有了消息,但他並沒有直接停止兩家之間的合作,而是在等計家這邊平定下來,倘若還與過去一樣,他也不介意繼續保持,隻是這合作到底是黃了,亂成一鍋粥的計家沈帧沒有興趣,之後即便是他們親自前來,也不會再繼續合作。
“二堂伯他們變賣了不少計家的家產用來還債,用別人的話來說,幾乎是沒怎麼清點,一箱箱往外抬,其中六隻金箱都送到了劉家。”
“之後劉家又將那些送到了金陵沈府,其中就有我爹留給我的東西,當時沒想到更好的辦法,隻能出此下策,混入沈府將其拿回。”安芝坦然,“這件事我早該和沈少爺賠不是。”
沈帧眉宇微動,承認是承認了,可就算是從現在回去,她肯定照拿不誤。
須臾,沈帧緩緩道:“二百兩買那金樽,說起來我確實是賺了。”
“……”
安芝耳朵微燙,沈帧又道:“所以說,西市那兒追你的那幾個人,也是事先安排好的。”
安芝點點頭:“初來金陵時,我曾幫金鳳樓內的花娘解圍過。”
沈帧抬起頭看她,臉上笑意淺淺:“那日發現團子,是你在窗臺下。”
“……”當時她想著暫且避一避,可她對君怡園不太熟悉,哪知翻了一下就到了他書房外的小院。
“藏庫的兩把鎖都是請蔣公打的,你如何打開它們的?”
都說到這份上了,等同於破罐破摔,安芝認的特別鎮定:“打不開,想辦法將它們融掉的。”
沈帧笑了:“那是我疏忽了。”隻想到不讓人開鎖不讓人撬窗,倒是沒料到還能將那麼大的兩把鎖給融了,還那麼的利索。
安芝看著他,誠心道:“之前種種,還是要多謝沈少爺幫忙。”
“以計姑娘的經商才能,值得我去做這些。”沈帧停頓了下,笑著:“更何況我還有些私心。”
安芝的心咚的被敲了下,對上他的視線,一不小心就跌到了這星河中去。
他有什麼私心啊。
傻,他還能有什麼私心。
二月末呢,在這巷弄口,安芝卻覺得背後微熱,他的目光並不強烈,也沒有逼的別人不敢看,可安芝就是無法與他直視,總覺得自己再待下去就會走不掉了。
心念一動,安芝忽然朝前走去,幹巴巴回了一句:“沈少爺放心,與我合作,定不會讓你失望。”
沈帧莞爾,在她身後道:“我也相信,你會很快回到計家去的。”
原本快步的安芝停了下來,她輕輕落定腳步,嘴角揚起笑意來。
初七即刻推了輪椅上前,此時,這街市上的喧囂才融入到他們之中,一路無話,直到了馬車旁,沈帧道:“說起來,還未正式恭喜過你,從今往後,是該稱呼你傅掌櫃,還是計掌櫃?”
安芝失笑,便朝他微微頷首,端了正色:“承蒙沈當家抬舉。”
沈帧知道她是高興這樣被稱呼的,不是誰家的大小姐,不是附帶在別人身上,而是十分獨立的存在,而他也樂的看到這樣的她,每每說到這些,總是神採奕奕。
“在京城幾間布莊經過時看到的,覺得不錯,與你相稱。”從初七手中接過錦盒,沈帧遞給她,“出行一趟,總覺得應該帶些什麼,但女兒家的東西我也不太懂。”
安芝微怔,接過錦盒,沈帧示意她上馬車:“早些回去。”
“路上小心。”
安芝走上馬車,彎下腰時與他道別,沈帧坐在那兒望著她輕笑:“我知道你是個言而有信之人,不過赴湯蹈火倒是不必,其他的,我應該受得起。”
初始安芝還沒聽明白,直到馬車行了一段路後,安芝猛然想起他這句話的意思,當初在西市中,她逃到他身旁求他收留時說的就是那樣的話:多謝大少爺的救命之恩,奴婢一定會好好報答大少爺,赴,赴湯,到火,再所,再所不惜。
安芝不由捏緊了手中的錦盒,眼神微閃著,她要知道之後的事情是這樣發展的,當時她就不這麼說了啊。
……
回府後,侍奉了安芝洗漱後,憋了一路的寶珠終於忍不住,她深吸了一口氣:“小姐。”
安芝嗯了聲,寶珠想了想後,又喊了聲小姐:“那沈少爺他……他今天,他對小姐說的那些。”未免也太直白了些,她在一旁聽到的都不好意思了,可就是不好出聲,當時她看沈少爺身後那個侍衛,仿佛是沒事兒人一樣。
安芝坐在塌上,翻看著錦盒,木質的盒子做的並不華貴,但上面的雕花十分精美,鎖扣是銀鑲的,打開來,裡面擺著一隻金镯。
在馬車上時安芝已經打開來瞧過,但那時光線不明,看的也不仔細,取出來,略沉的金镯內,鑲嵌的是玉。
女子皆愛首飾,但各地流行的都不太一樣,金陵這兒多商戶,穿金戴銀的更多,京城那兒相對雅致,就如安芝手中的镯子,全然是金更顯貴重不錯,但內鑲了玉,就多添了別致感,玉的顏色很淺,青白為主,色澤透亮,從縫隙間瞧過去,並非是整個玉镯,分量上也就比鑲金的玉镯輕便一些。
“小姐!”寶珠在旁重聲道,安芝轉頭看她,見她氣鼓鼓著臉頰,“怎麼了。”
寶珠看了她一會兒,泄了氣:“我去給您端湯來,夫人吩咐的,不能忘記喝。”
看著她出去,安芝笑著搖了搖頭,將那镯子抬起來,放在光亮下,微眯上眼,視線裡的手镯異常閃亮。
須臾,安芝微揚起嘴角,往後靠去。
過了會兒,身旁有什麼小東西蠕動著,安芝轉頭,小團子正奮力的往她身上爬,安芝將它撈起來,它便往胸口這兒拱。
“這幾天太忙,忘了回來看看你。”安芝摸了摸它的腦袋,小團子看到了她手上的镯子,啊嗚一口就咬了上去,糊上了它的口水。
安芝將镯子從它口中拯救出來,笑著揉了揉它的腦袋,看著它的豆兒眼:“謝謝你。”
“汪!”小團子的尾巴瘋甩著。
安芝笑出了聲。
這廂沈府中,沈帧回去時已經很晚了,李忱將白天商行內收上來的帳擺到桌上,又拿了一封信出來:“少爺,是薛家二夫人派人送來的,說要親自交到您手上。”
沈帧沒有接信,示意他放下:“京城來的?”
“薛二夫人有了身孕,如今留在薛府中,並未跟著薛二少爺回京城。”李忱也不太想提那一位的事,“傍晚時就送過來了。”
“應該是為了她父親的事。”沈帧翻開信,看到第二頁,果真是為了葉老爺,去年葉家囤下那麼多的瓷器,如今葉老爺愁的覺都睡不好,葉上珠求到他這兒,是想讓他幫忙從周旋一下,因為沈家素來與知府大人交好,由沈帧出面,在開市前見一下那位新巡使也不是不可能。
李忱看著大少爺的臉色:“可是要回絕?”
“不必回,她要再派人來,你直接告訴她,衙門內的事不是我們能插手的,新巡使的態度已經昭然,在開市前不見任何人也是為了避嫌。”
沈帧揚手,李忱望向初七,少爺今天這心情看著挺好啊,明明下午在商行裡時還有些沉。
初七給了他一個漠然的神色,開口問:“少爺,镯子提前送了計姑娘,花禮節是不是該另行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