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子應了一聲是,轉頭去屋裡取,端起碟盤事,皺了皺眉,低聲嘀咕道:“昨日我記得是六個,怎隻有五個……”
一個桃罷了,當是自己記錯了,取出兩個拿去洗了,再削好取最紅最軟的地方,切成塊兒,擺盤端到了老夫人跟前,老夫人來沒來得及伸手,便聽到了一陣動靜。
院子裡的家丁和婆子齊齊被擠退到了院子內,隨後十來個黑壓壓的侍衛跟在一位身穿孝衣的人身後,浩浩蕩蕩地闖了進來。
老夫人一愣。
許是活了這麼多年,從未見過有人闖上門來,一時沒反應過來。
這幾日天氣好,門扇沒關,嶽梁抬頭時也看到了屋內坐著的老夫人,拱手對她行了一禮,“晚輩見過老夫人,今日冒昧登門,還請老夫人見諒。”
話音一落,適才被打散的家丁和朱世子追了上來,將幾人團團圍住。
朱國公也趕到了。
嶽梁神色淡然,隻看著裡頭的老夫人,亮出了皇帝的令牌,黑眸不動聲色地掃了一圈跟前的院子,提高了聲音道:“晚輩嶽梁,大理寺少卿,昨夜家中走水,家母不幸葬身於火海,晚輩恐其靈魂下不了幽都,素聞老夫人名望,今日特此前來請老夫人前往替家母鎮魂扶棂。”
朱老夫人老是老了,耳朵和眼睛都沒問題,起身讓婆子攙著走了出來,看了看嶽梁手中皇帝的令牌,問道:“是嶽家老夫人?”
嶽梁垂目回話:“正是。”
朱老夫人沒出聲,示意婆子將她扶到院子內,到了嶽梁跟前,松開了婆子的手,微微提了提衣袍。見她要往下跪,朱國公面色一緊,腳步往前邁去,朱世子也出聲阻止,“祖母!”
嶽梁也沒讓她跪下去,緩緩伸手,扶住了她的胳膊,“聖上賢名,素來敬重臣子,老夫人乃先帝親賜一品诰命夫人,不必行跪。”
朱世子再也忍不住了,上前一把推開他,護在老夫人身前,“祖母不能去!他嶽家算什麼東西,配得上祖母去扶棂!”
“住嘴。”朱老夫人出身於高門,雖從未經歷過大風大浪,但尤為重禮,容不得子孫在人前失禮,既已有了皇帝的令牌,這一趟,她是如論如何都要去了,看了一眼自己臉色鐵青的兒子,倒沒覺得有何丟人,同嶽梁道;“早年我與嶽老夫人也曾有過一面之緣,如今身去,我身為長輩,該當去看一眼。”
朱國公還在等著人來救場,隻能拖延時間,上前道:“既然老祖宗答應了,我也沒什麼好說的了,不過也不急於這一時半會兒,嶽大人先同朱某去前廳喝一盞茶,也容老夫人梳洗一番如何?”
Advertisement
嶽梁沒動。
朱國公又喚了他一聲,“嶽大人,請。”
嶽梁突然道:“嶽某最近在查驸馬爺的案子,懷疑驸馬恐還活著,八成又是同長公主在鬧別扭,國公爺若是看見了人,還請告之。”
朱國公臉色一變,穩住心緒道:“還有如此之事?嶽大人放心,若有消息,必會相告。”
嶽梁衝老夫人拱手,“那晚輩就在外恭候老夫人了。”
說完剛轉身,便見老夫人的屋內突然竄出一人來,沒等眾人反應過來,那人已躲在了嶽梁身後,抓住了他的衣袖,連連道:“嶽大人,救命。”
嶽梁扭過頭,看著跟前衣衫褶皺,頭發凌亂,一身狼狽之態的人。
正是‘死’去的趙缜。
耳邊一瞬安靜下來。
嶽梁緩緩抬頭,看向朱國公,等著他給出一個解釋。
朱國公臉色難看至極,先前尚且還能忍,如今知道自己沒了出路,眼裡已起了殺意,吩咐婆子,“把老夫人扶進屋。”
“這,這是誰啊……怎麼會在我的屋子裡!”老夫人一陣後怕,嚇得失了神,“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婆子見屋裡竟然躲了一人,也被嚇到了,趕緊把老夫人攙扶進屋。
待門扇一合上,朱國公便道:“一個都不許放出去。”
身後的家丁瞬間換成了府裡的暗衛,衝上來與大理寺的人廝殺成了一團。
趙缜這幾日躲在老夫人的床底下,白日大氣都不敢出,隻有夜裡等到老夫人歇下了才敢出來,怕暴露,不敢偷吃太多的東西,兩日下來,人早就沒了力氣,此時臉色慘白,隻求著嶽梁能帶他出去。
嶽梁也給了他保護,吩咐身後的侍衛,“先送驸馬爺走。”
一場廝殺,刀光劍影,大理寺的侍衛緊緊地護著趙缜和嶽梁。
兩人皆乃文臣,不會耍刀,大理寺的侍衛再厲害,來的也不過十來人,幾人很快被包圍其中。
正是水深水熱之時,院子上方的瓦片上突然飛來了一陣箭雨。
朱國公臉色大變,大理寺的人趁機帶著嶽梁和趙缜衝出重圍,一路往外退,退至一處角門時,嶽梁沒再走了,同趙缜道:“趙公子先走,外面有人會接應你。”
趙缜撿回了一命,對嶽梁感恩戴德,抱拳道:“多謝嶽大人,今日救命之恩,趙某來日必會相報。”
嶽梁點頭,“嗯。”
趙缜隻想快速離開這個隨時會要他命的地方,起初朱國公勸他假死之時,他便不同意,人一旦死了,價值也就沒了,他如何‘復活’?
可朱國公一意孤行,說什麼為了揪出背後之人,讓他暫時先忍耐幾日。
誰知這一忍耐,便忍了一個多月,外面的人恐怕早就以為他死了。
果然,朱光耀生了殺心。
他能考中狀元,當上驸馬,並非愚笨之人,不斷與朱光耀周旋,最後知道他鐵了心要滅口了,不得已才偷溜到了老夫人的屋內,躲在床底下兩日。
若非今日嶽梁湊巧來了院子,他不知道何時才能見到光。
終於出來了,趙缜一路直奔向門外。
衝得太快,被門檻絆住,踉跄了幾步,穩住身子一抬頭,便見對面的巷子牆下立著一位青衣圓領長袍的公子爺。
正雙手抱胸懶散地靠在牆邊,目光沉沉地看著他。
趙缜再熟悉不過。
不是晏長陵,又是誰。
趙缜:……
時隔兩世,再看到這張臉,夢裡那些擋在眼前的黃沙雖已不存在,可對晏長陵來說,依舊是一場噩夢,微微彎唇,起身朝他走去,“趙兄,別來無恙。”
第49章
在趙缜還未成為驸馬,晏家大姑娘子尚未嫁去大啟之時,晏長陵便是這般與他稱兄道弟。
兩人相遇,是在趙缜來京城趕考的第一日。
趙缜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青衫,站在客棧櫃臺前,一枚一枚地同老板數著銅錢。
京城內從不缺有錢人,許是沒見過這麼墨跡的,眾人齊齊看著稀奇,晏長陵與陸隱見在二樓飲酒,察覺到動靜,也望了過去。
見其數到最後還差一枚,遺憾地嘆息一聲,抬頭同老板道:“抱歉,我銀錢不夠,打擾您了。”
客棧是陸隱見開的,許是在他身上看到了曾經自己的影子,同客棧掌櫃的使了個眼色,掌櫃地把人留了下來,“算了,差一枚就差一枚吧,這位公子請吧。”
趙缜卻搖頭,“無功不受祿,君子不受嗟來之食,多謝貴人的好意。”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掌櫃的一愣。
看熱鬧的無不搖頭,“傻子。”
陸隱見一笑,“看來他還不知道,骨氣這玩意兒一點都不值錢,等他嘗到了真正的苦難,便會明白,嗟來之食有多不容易。”
晏長陵並沒放在心上。
誰知回去時,又遇上了他。
晏長陵的荷包被一位小乞丐順走了,裡面不過一點散銀,本沒打算追,被趙缜瞧見,愣是追了半條街,把荷包追了回來,遞給了晏長陵,同他道:“銀錢得來不易,還請公子妥善保管。”
晏長陵看著他滿頭大汗,甚至一直腳上的鞋子都沒了,提了提肩上挎著的布袋,回頭又一路去找鞋。
晏長陵跟上去,問了他名字。
得知他是州府送進京城入白鷺書院的寒門學子,晏長陵道了一聲有緣,以同窗的身份,替他帶了路,把人領到了書院,知道他好面子,暗裡打點,直接讓他入住到了書院。
之後兩人時常走動。
比起晏長陵的囂張,宴玉衡的錢多人傻,陸隱見的要膽不要命,趙缜的細心幾乎彌補了三人的所有不足,漸漸地也融入了三人之中。
晏長陵曾經真拿他當兄弟。
入學的幾年內,他資助了趙缜所有的費用。
得知他想念家人,自掏腰包,在狀元巷內給他買了一間院子,讓他把趙老夫人接了過來。
從某種意義上講,他算得上第二個王公子。
但趙缜並非金公子。
金公子要的隻是名與利,從未想過要王公子的命。
趙缜不僅殺了他的姐姐和外甥,最後還讓他如一條喪家之犬,周遊在外,一路流浪,打斷了他一身傲骨,眼睜睜地看著下屬因為他而一個一個地死去。
上一輩晏長陵一直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哪裡得罪了他,要他如此來報復。
此時雖還沒經歷過那場黃沙峽谷內的慘烈,但這時候,他也已經背叛了自己。
是以,答案他趙缜能給。
趙缜沒料到會碰到他。
可稍微一想,便也明白自己上了嶽梁的當。
隻怕兩人今日這一出戲,是特意為了等候他了。
自打他尚了長公主後,便沒與晏長陵再見過面。
聽說晏家大娘子許給了大啟太子時,自己也曾想過上門去解釋,但一想到解釋了又如何,事實已經如此了,他再上門,不過是去自取其辱罷了。
如今再見,往日的關系便已成了過去。
趙缜躬身朝他行禮,“晏兄。”
在禮數上,趙缜對晏長陵一向恭敬,無論是有人還是無人,見了他都會行一個大禮,最初晏長陵阻攔過,見他壓根兒不改,便也隨他了。
可就是這麼一個對他畢恭畢敬的人,讓他墜入了地獄。
晏長陵眸子內生出了厭惡,“趙公子莫不成以為你我還能做回兄弟?”唇角一勾,看著他,諷刺地笑了笑,“你也配?”
趙缜出身寒門,當初怕他與京城內的世家子弟相處之時會自卑,晏長陵每回把他帶在身邊,以兄弟相稱,是為給他鼓勵,也是給眾人警告,別欺負他。
從認識到現在,晏長陵從未同他說過這樣的話。
趙缜垂著眸子沒出聲,半晌後道:“晏公子。”
晏長陵不想與他廢話,轉頭與沈康道:“帶走。”
—
人帶到了錦衣衛,晏長陵直接讓沈康將其關進了牢房,趙缜倒也沒有問他為何要關自己,像是知道自己在劫難逃,也不打算反抗了。
這段日子他雖被困在國公府出不去,但多少聽到了府上的風吹草動,大抵能猜到一些。
朱國公的計劃失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