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做往日她確實不敢再來,今日不同,有人替他撐腰,硬著頭皮衝出去跪在了院子中央,擺出一副要升堂伸冤的架勢,同她叫囂:“奴婢不服。”
金秋姑姑沒見過這等子死皮賴臉的,倒吸一口涼氣,“這會子天晴,能跪了。”
然而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她能說得過姚姑姑,卻沒玉珠的口才,反倒被玉珠蛇纏棍子纏上了,“奴婢知道姑姑讀過書,說起話來走路繞小道,總要拐個彎,殊不知這墨水喝到了肚子裡,五髒也被染了色,我能落到今天這個地步,是我技不如人,沒有姑姑一根筷子揀花生米的本事,這才惹了少奶奶不快,要來發落奴婢。”
一頓夾槍帶炮,說金秋姑姑挑撥了。
有了上回的教訓,玉珠明白當奴才的萬不能同主子對著幹,這回學聰明了,把矛頭對準了白明霽的陪嫁姑姑身上。
“你!”
金秋姑姑氣結。
當初就因為這點,娘子才容不得她。
抬眸看向白明霽,見其一身佔了雨霧,沒功夫同她掰扯,“娘子先回屋更衣,她願意跪著就跪著吧。”
若是上輩子,白明霽或許會殺雞儆猴。
重生回來,她背負著血海深仇,定不是來管這些雞毛蒜皮之事,這屋子的主人既然已回來了,該如何處置隨他。
正要進屋,那玉珠竟不依不饒了,大聲哭喊起來,“奴婢跪著無妨,隻等少奶奶消氣,今兒就算是跪死,奴婢也認,奴婢生是竹院的人,死是竹院的魂。”
最後兩句抬高了聲音,竟叫得比烈婦還貞。
白明霽轉過身,倒好奇她哪裡來的底氣,一道清朗的聲音突然從對面廊下的卷簾內傳來,“誰要死了?”
驚蟄雨水纏綿,檐下裝上了一排厚重竹篾卷簾,擋了雨霧也擋住了視線,待細風過,吹得簾子起伏,裡面那道影影綽綽的身影在一眾人的注視下快步走了出來。
是位年輕公子,青色劍袖圓領袍,手握一把銀槍,從踏跺瀟灑踱步而下,舉手投足一股少年將士的幹練,五官卻不似武將的粗礦,白皙精致,唇角的一抹笑彷佛天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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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熟悉。
白明霽愣了愣,不就是打馬濺了嶽梁一身泥水的那人。
沒等她反應,跪在院子裡的玉珠如同見到了自己的救命稻草,梨花帶雨般地哭訴,“世子爺,求世子爺替奴婢做主……”
白明霽又怔了怔。
實則她並沒見過晏長陵,新婚當夜她頭上的蓋頭剛被掀開,門外便來了宮人,等她抬頭時,隻看到了一個匆匆離去的背影。
邊沙之地,竟能養出這樣的細皮嫩肉。
倒不是小白臉。
少年的陽剛之氣洋溢在了臉上。
四目交匯還能感受到他視線裡散出來的灼熱,一雙黑眸澄明深邃,似是在星海裡浸泡過,含著笑漫不經心從一眾人身上掃過,略過她時突然一頓,似乎城門口的那一眼,也沒將她認出來,是以,又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一陣。
她一身妝花金線綾羅,氣勢自與下人不同,此時能站在他房門前,什麼身份不言而喻。
晏長陵自然也看了出來。
新婚夜記不清有沒有見過白氏,似是瞧過,又沒瞧過,印象模糊,即便是前世最後一眼,她臉上沾了鮮血,也沒看真切。
這回倒是瞧仔細了。
肩上披著的還是適才在城門口見到的那件披風,肩膀有些消瘦,顯得身姿格外婀娜窈窕,頭上發絲被雨水打湿,沾了雲煙。
時下京城文人頗多,但凡長相過得去的小娘子,都被稱為美人兒,大多美人兒在於皮相和點綴,瞧過之後則了無痕,記不清長相,跟前的姑娘不同,本身就是一塊美玉,不需要過分的雕琢,沉靜中流露出來的清雅從容,倒讓人過目不忘。
確定自己之前是沒見過。
隔了兩世頭一回相見,比起城門前見到的那一幕,對她上輩子那般悽慘的結局更有感觸,含笑對她點了下頭。
對方俯身還了他一禮。
耳邊的嗚咽哭聲還在繼續,晏長陵這才垂目看向腳邊跪著的那位奴婢,問道:“你哭什麼?”
嗓音偏低沉,聽進人耳朵,像是被一汪暖暖的泉水包裹,玉珠愈發委屈了,什麼也顧不上了,像是向家長告狀的孩子,巴巴地等著主子替自己做主,“世子爺,少奶奶要撵奴婢走,還打發了牙子要將奴婢賣了……”
隻要跟過晏長陵的人,誰都知道他護短。
晏長陵如她所願地往白明霽的位置看去。
白明霽面色坦然,也沒反駁半句。
晏長陵又回過頭問玉珠:“何故撵你?”
“奴婢,奴婢冤枉……”
“什麼冤屈,說來聽聽。”院子裡有一方石桌,之前他喜歡在這裡與客人下棋,如今一場雨,上面鋪滿了落葉,橫豎身上湿了,沒去顧上面的水漬,往石凳上一坐,手中銀槍靠桌豎著。
張嬤嬤心頭激動,忙同姚姑姑遞了個眼色。
姚姑姑會意,這是要清理門戶了,忙領著帶來的丫鬟出了院子,跨出門檻後,話裡有話地道:“今日青天老爺在,誰還能有冤屈?”
在竹院有冤屈的,不就那幾個被白明霽趕出來的奴才。
深院裡圍牆一圍,四四方方也算得上一座小城,有點熱鬧,誰也不想錯過,趕緊找人傳話。
院子內玉珠也意識到自己今日佔了上風,人跪在晏長陵跟前,妙語連珠,“奴婢也不知到底哪裡得罪了少奶奶,思來想去,估摸著許是世子爺那套茶具少奶奶想換,奴婢一時糊塗,護了兩嘴……”
金秋姑姑喉嚨裡‘嘶’出一聲,“你那是護了兩嘴,十嘴都算少的了,你是如何說的你忘了?你……”
“奴婢伺候了世子爺五年。”玉珠一聲打斷她,膝行幾步,拖著哭腔道:“世子爺人不在,奴婢想著屋裡總得留點之前的東西,好有個念想,少奶奶不愛聽,還要把奴婢給賣了,若非二夫人那日攔了下來,奴婢,奴婢早就,奴婢不活了……”說著要起身去撞樹,被邊上的婆子拉住,眾人七嘴八舌相勸,好不熱鬧。
很久沒這麼被吵過了,白明霽眼皮子兩跳,頭偏向一邊,正想回避,前面石凳上坐著的人,忽然回頭,朝她望來,“不過來聽?”
白明霽抬頭時,他已收回視線,從袖筒內掏出了塊幹爽的帕子,遞給旁邊的侍衛,“水擦幹,讓少奶奶坐。”
確定他喚的是自己,白明霽走了過去。
見她乖乖地坐在世子爺身旁,鬧騰的玉珠終於安靜了下來,擺出一副不是自己非要找事,而是被逼無奈的委屈狀,“若是奴婢一人,奴婢倒也覺得是自個兒不是,可院子裡的人少奶奶換了大半,奴婢著實,著實想不明白……”
晏長陵頗有耐心地聽她說,“還有誰冤屈了?”
話音一落,外面一串倉促的腳步聲回應了他,三五個小廝接二連三同玉珠跪成了一團,齊聲喊冤,“世子爺,求世子爺替小的做主……”
白明霽對這幾人有點印象。
半夜出去賭錢,被她回來撞上,第二日一早便讓他們收拾東西滾蛋。
冤,哪裡來的冤?
但人不是他的,晏長陵要想叫回來,她沒意見,“我……”
幾人卻沒給她發話的機會,“世子爺,奴才伺候世子爺十年了,從未有過差池……”
“小的替世子爺養了阿俊六年,也不知奴才走後,旁人有沒有好好待它,奴才對不住世子爺……”
“世子爺……”
好吵。
白明霽討厭哄哄鬧鬧,一吵頭便疼,指甲不自覺想去扣東西。
“奴才做得不好,願意受罰,求世子爺不要趕奴才走……”
“求世子爺……”
滿院子的喊冤,一聲賽過一聲,白明霽都快把膝上的一縷金線扣出來了。
“世子爺……”
眉心突突兩跳,白明霽忍無可忍,壓在心口的怒火說爆就爆,手邊上正好有個趁手的家伙事,抄起擱在石桌旁的那把銀槍,起身,脫手一扔,“砰——”銀槍穩穩當當地插|進了幾人身後的榕樹枝幹上,憋著的一口氣她全使了出來,力道不小,銀槍的尾巴“呼呼——”一陣搖晃。
連著落了幾日的雨,樹枝上積滿了水,哗啦啦落下來,跪下的幾人被淋了個落湯雞。
可算都閉嘴了。
一套動作行雲流水,白明霽也終於吐出了那口氣,“吵什麼吵!”
耳邊死寂般的安靜。
怒氣慢慢散去,回過神待看清對面樹上定著的是什麼東西後,白明霽心下一涼。
她聽說過那杆銀槍的來歷,乃皇帝當年登基時,親自所賜。
十六歲時便伴著他勇闖沙場,幾年下來,飲血無數。
眼眸輕輕往邊上轉去,餘光瞥見一道目光正盯著自己,便也沒那個必要再去來個對視。
誰也沒說話,等著她自己收場。
扔了人家的槍,總得撿回來。
白明霽一邊往樹下走,一邊義正言辭地道:“再吵就賣了!”
可扔的時候沒掌握好高度。
伸手夠是夠到了,但使不上力,一下沒拔動。
又使勁,還是沒動。
再拔下來,隻會更難看。
白明霽迫使自己回頭,迎上對面那道黑沉沉的目光,平靜地道:“是我為難他們嗎?當奴才得有當奴才的樣,主子回來,不伺候更衣,反而來伸冤,這算哪門子的忠心。”
腳尖一挪,又道:“我去替世子叫水。”
第4章
說去叫水白明霽真去了。
區區火房,哪裡容得下她這樣一尊大佛,火房的婆子惶惶不安,鬥膽相勸,“少奶奶,您快回屋歇著,等水燒好了,奴婢們送過去。”
白明霽沒應,也沒走,問婆子要了一張馬札,坐在檐下安靜地守著屋內那口大鍋裡的水,炊煙的熱氣燎著她後背,浸上來的暖意無比真實,腦子裡的那陣恍惚,逐漸清明了起來。
晏長陵,字雲橫。
皇室宗親。
十六歲上戰場,十八歲被封為少將,直至二十歲,三次出戰,次次大獲全勝。
以他的才華和戰功,若無意外,將來必會封侯拜相。
自己當年也是看中了這一點,是以,晏家來提親時,她一口答應,想著將來他封侯自己便是侯夫人,他拜宰她便是宰相夫人。
再回想起那時的心境,白明霽覺得遙遠的就像是做了一場美夢。
後來美夢碎了。
大酆十一年,晏長凌死於安慶。
死因,叛變,被亂箭穿心,射死在城門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