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六年的功夫,謝堯臣的書信裝滿了這個匣子,且他當年給陛下送的那些特產,還有比如苗服等一類的東西,皇帝都命畫師畫下,和家書一起放在這匣子裡,幾乎滿溢出來。
福祿行禮道:“陛下,取來了。”
皇帝看著那一匣子家書,笑笑,隨後提筆,在眼前的紙張上,提筆寫下三個字——四海志。
福祿見此一愣,好半晌,方才恍然大悟!
是啊!三大王給陛下的家書,雖然看著像流水賬,但詳細的描繪了各地的地理風貌,風土人情,陛下還將那些特產全部畫了圖,這兩者結合在一起,可不就是一本詳細描繪大魏風光的《四海志》嗎?
皇帝寫好“四海志”三個字,握著毛筆,站在桌邊欣賞,隨後轉頭看向福祿,問道:“朕這三個字如何?”
福祿贊道:“陛下的字極好!想法也極好!臣怎麼就沒想到,三大王這些年的家書,正好是一本《四海志》呢。”
皇帝聞言朗笑幾聲,再次看向那一匣子家書,笑道:“朕本來也沒想到。他一片孝心,給朕寫家書,朕則一片愛子之心,不忍那些特產吃完用完之後就沒了,這才命人畫下。時日一長,朕有時便想,朕的大魏如此風光,便是朕自己,都得靠著他的家書,才能知道大魏各地的模樣,大魏百姓見過的人更是少之又少,若是能有更多人看到該多好?”
福祿跟著補充道:“於是陛下您便想到將三殿下的家書,全部合在一起,編纂成一本《四海志》?”
皇帝笑著點頭,放下毛筆,將自己提的字放在匣子最上頭,親手蓋上蓋子,吩咐道:“送去翰林,叫他們整理出來,排版刊印,各地發行!”
“是!”福祿喜極,抬起匣子便走出了勤政殿,看著手裡的匣子,福祿滿心裡感嘆,三大王怕是所有皇子裡,最有造化的一個吧,此番這本《四海志》著實是無心插柳柳成蔭。
若說他著書辛苦,他痛快玩了將近六年,若說他不辛苦,這本《四海志》他寫了將近六年。
六年光陰,三大王對陛下和母妃的惦念之心,終成一本《四海志》。
這不僅能叫如今的人們看到大魏的風光,更是給後世留下了一份瑰寶,哪怕千百年過去後,世人通過這本《四海志》,也能見到如今的大魏,到底是何等多彩絢爛……
第160章
“顧公子,夫人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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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堯臣的家書寫得完整, 皇帝又是按順序來放,翰林的一眾官員們, 整理起來很快, 五六日功夫,便已整理完成。在翰林伺候的小太監們,即刻便按照《四海志》的內容,完成了活字排版, 唯獨書封, 單獨刻了皇帝的題字。
林林總總一個月的功夫, 第一批《四海志》便已進了京城, 且送往各地官府, 再叫刊印。
宋尋月的父親宋俊,便在翰林,他自是早早就看到了完整的《四海志》, 看著那描繪各地風光的字句, 看著書中一句句“吾妻甚喜”“吾妻兒甚喜”心間莫名五味雜陳。
跟著謝堯臣的筆跡, 他仿佛看到長女這些年來無憂的時光。而他的這些年,卻是暗沉無光,一面要忍受政敵明裡暗裡的嘲諷,一面自身也尚未走出當年家中變故帶來的隱痛。
《四海志》整理的這一個月間,同僚們亦被其間描繪的風光吸引,時時向往探討, 甚至還會誇琰王, 說什麼:“如今看這《四海志》, 有些字句倒是頗有文採, 琰王似是也不是那麼不學無術。”
“我這瞧著也是, 觀察細致入微, 用詞精妙準確,時而引經據典,時而抒情感慨,甚好啊。”
“諸位看得淺了。不說其中文採如何,這本《四海志》的內容,才是精粹。十五年前,老夫曾奉陛下之命編纂史書,但編纂的過程中,有些年份,因無地理圖志可考,過程委實艱難。但如今咱們這一朝,有了琰王殿下的這本《四海志》,於後世而言,無疑是多了一份極具考據價值的資料。史書編纂者,可借其查缺補漏,繪堪輿圖者,更可借此判斷本朝風貌,甚至於文人雅士,都可從此書中獲取靈感,以此作為創作參考。當真是,意義深遠啊……”
“大人所言甚是,臣私心猜想,琰王殿下走遍大魏,又觀察入微,想來比任何王孫貴族,都更了解百姓真實的生活,委實是難得。”
各種各樣的褒獎之言,這一個月,宋俊委實聽了太多太多,最氣人的是,他們說說便也罷了。有些好事之徒,知曉他如今與琰王府尷尬的關系,說完之後,還會故意加問一句“您說是不是啊宋大人?”然後揶揄等他反應。
有那麼一些時候,他其實也想過,若是當初善待長女,亦或是聽從了她的話,後來的一切,是不是都不會發生?如今,他是不是也能參與他們如今生活的喜樂?抱著外孫逗弄?
但這念頭僅僅閃過之時,他便會很快否了。如今朝中隻剩恭郡王和琰王,琰王那個樣子,即便寫出一本《四海志》,又能頂什麼用?八成最終登基的人還是恭郡王,等恭郡王登基,還能有琰王和長女的好嗎?他還是與他們劃清界限的好。
自謝堯棠出事後,顧希文便留在宮裡,補全了《治國論》。《治國論》補完後,顧希文便得皇帝賜金,返家準備科舉。
半年前,顧希文終於回到安濟坊的舊宅,而宋瑤月,也被琰王府的人,看押在顧希文的舊宅中,整整五年。
這五年,不能外出,沒有能夠說話交流的人,宋瑤月當真體會了一番何為生不如死。每日能做的事,便隻有在院裡挖泥土,塑些東西,以免自己瘋魔。
她本以為,這已經是她人生中,最灰暗的時光,可直到顧希文回來,她才知道,原來人生還能壞到叫人無法意料的地步。
顧希文回來後,他便在別處買了宅子,又買了一些看家護院的小廝,卻並無一個婢女,整個府裡,唯她一個女眷,而她也終於深切的了知前世宋尋月早逝的緣由。
她仍舊記得顧希文回來那日跟她說的話“拜你所賜,如今我見女人便煩。但你放心,我不會休棄你,身邊也不會再有除你之外任何一個女人,咱們便做一輩子夫妻。”
僅僅半年的功夫,宋瑤月便已形如枯槁,便是窗外有風動,她也會驚恐的不成樣子。
之前顧希文未回來時,她尚且還會想想,分明她是重生回來的人,分明知曉未來發生的一切事,可她為何會將人生過成如今的模樣?
但顧希文回來後,她還哪有功夫想這些,每日想的,隻有怎麼在他手底下少受些折磨。她不是沒想過自我了斷,可到底心間還是有一絲不甘心,幻想著顧希文會不會忽然生病暴斃,她會不會徹底解脫。
《四海志》一經現世,便風靡全城。男人向往書中描繪的廣闊天地,女子向往琰王時常提及妻兒的情深不悔,京中還有不少有頭腦的商家,更是照著《四海志》中描繪的文字和配圖,復制了不少外地的吃食,引得京中無數人嘗鮮,著實狠賺了一筆。
如此人人談論的《四海志》,顧希文自然也帶了一本回府,從頭到尾的看完。他從下午,一直看到夜裡,方才看完。
看完《四海志》後的顧希文,手裡捧著書本,在燈下發呆許久。他心間忽地生出一股很強烈的感覺,已近而立的他,這前半生,仿佛過得毫無意義。
幼時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一心一意隻想擺脫囹圄,考上秀才後,又一心一意隻想做人上人,後來在太子府,更是一心鑽營算計,如今一切困境皆解,他卻還在這府裡,和宋瑤月這等人消耗光陰,唯獨從未想過,去看看春暖時,路邊新開的那朵花。
這一夜,顧希文捧著《四海志》枯坐良久,一直到隱見窗外明光,他方才回過神來。他拿起書,站起身,抻了抻有些發僵的四肢,隨後走到門口,將門拉開。
黎明第一縷光爬上東方天盡之處,西方夜幕未退,星辰尚存。顧希文緩步走到院中,仰頭望著頭頂的一片長天,在這世上活了這麼些年,他竟從未發現,頭頂的這片天,居然這麼美。東方有光,西方綴星,晨風徐徐……
顧希文復又低頭看了看手裡的《四海志》,唇邊忽地出現笑意,或許,他也該放下過去的執念,去看看這廣闊的天地。但他想等到琰王回來後,見他一面再走。
至於宋瑤月……顧希文拿著手裡的《四海志》,轉身去了宋瑤月的房間。
如今隻是些許響動,宋瑤月便會從睡夢中驚醒,她聽到推門聲,便立馬從榻上翻了起來,一見顧希文的身影出現在門前,她忙不迭的下榻,縮著身子跪在塌邊,大氣都不敢出。
顧希文嫌惡的掃了她一眼,將手中的《四海志》扔在了她的面前,跟著未發一言,轉身離去。他想讓宋瑤月也瞧瞧,讓《四海志》這面鏡子,照照她有多蠢。
見顧希文扔下一本書就走了,宋瑤月著實松了一口氣,癱坐在塌邊,緩了好久後,方才將那本書拿起來。
借著晨曦的光,她看到封面上寫著《四海志》三個字,還有琰王謝堯臣的名字。
一見此書為謝堯臣所著,宋瑤月立時愣住,滿心裡詫異,謝堯臣還能著書?他竟是有這本事?
宋瑤月慌張起身,天未大亮,看得不是很清楚,她忙點了燈,坐在桌邊看了起來。
當那些描繪風景絕美的文字入眼,被關了整整五年多的宋瑤月,立時心生向往,但除了向往之外,還有那一句句礙眼的“吾妻甚喜”。
宋瑤月這才恍然明白過來,謝堯臣是帶著宋尋月一起去的。所以這些叫她心馳神往的景致,也是他同宋尋月一起看的!宋瑤月心間又嫉妒又酸澀,可心底深處,又有難以遏制的窺私欲作祟,叫她忍不住繼續看下去。
宋瑤月看到他們走過的每一處地方,看到每一句謝堯臣寫下的“吾妻甚喜”,直到後來,又看到“吾妻兒甚喜”“吾妻甚喜”“吾兒甚喜”……
宋瑤月終是再難壓抑心間復雜的情緒,捧著《四海志》又哭又笑,她這些年過得什麼日子,而他們,四海遊玩,還有了兒子,一家三口,幸福不已……
宋瑤月悽厲的哭聲響徹在院中,便是晨起來院中灑掃的小廝,也聽得清晰,不由側目。
宋瑤月所有的不甘心,所有尚且懷抱的一絲僥幸,一絲高傲,終在此刻潰散成沙,她知道她錯了!她終於知道自己錯了!
倘若前世,從嫁給謝堯臣的那天起,即便受他冷待,她也依舊安分守己,不去催他上進,不去貪戀權勢,不去陷害二皇子,不去說那些瞧不上他的話……那麼是不是他也會像喜歡姐姐一樣喜歡她?是不是跟著他一道去遊歷大魏的人就會是她?是不是也會和他生兒育女……
可惜這世上沒有後悔藥可以吃,上天也不會再給她重來一次的機會。前世,是她親手斷送了她和謝堯臣的性命,這一世,又是她親手,斬斷了她和謝堯臣的姻緣。
宋瑤月心間悔極,一手緊緊摟著那本《四海志》,一手狠抽自己耳光,絲毫未有留手,她當初,為什麼要瞧不上他?為什麼要在意別人對他的看法?為什麼要覺得做琰郡王妃抬不起頭來?她怎麼這麼蠢?為什麼要嫌棄他啊……
明明,《四海志》裡的“妻”,本該是她啊……
顧希文從宋瑤月處回去後,便命府裡的人,開始收拾整理他的書籍,裝箱封存,並命人著手開始收拾他的行李。
科舉還是要考的,但是他的前半生,已經被他浪費在無意義的仇恨裡,在考取科舉前,在這還算不錯的年紀,他想去看看《四海志》裡描繪的世界,至於宋瑤月,他也不想再跟她耗下去,放她出府,隨她自生自滅去吧。
畢竟要走很久,顧希文著府中人收拾了一整日,入夜時分,忽見宋瑤月院中的小廝慌張前來,行禮道:“公子……”
顧希文蹙眉道:“怎麼了?”
那小廝跟著道:“夫人、夫人好像瘋了。”
顧希文面露疑色,起身朝宋瑤月院中大步走去。尚未來到院中,他便聽裡頭傳來宋瑤月的大喝:“我是琰郡王妃!你們人人都說我夫君不好,你們人人都嫌棄我夫君,但唯獨我沒有!我從來不嫌棄他……”
聽著這些胡言亂語,顧希文出現在院門處,正見宋瑤月懷裡抱著那本《四海志》,正在指著院中那些小廝叫罵,臉上滿是幸福之色。
但聽她接著道:“你們都蠢!看不到他的好,他沒有權勢又如何?他不得陛下喜歡又如何?我都不在意,我隻想安心的過日子。所以隻有我留在了他的身邊,隻有我才配做他的王妃!”
宋瑤月眼底幸福之色愈發的濃,講述道:“他帶著我去河南府,還帶著我去鹳雀樓,我們看到了黃河,看到黃河入海流的美景,你們見過西域嗎?知道瓜州是什麼樣嗎?我說給你們聽,那裡有駱駝,那裡的人長相異於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