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就這般枯坐在椅子上,許久未曾更換過姿勢,若非他胸膛還在起伏,福祿都要以為皇帝要撐不住了。福祿知曉皇帝傷心,在一旁安靜陪著,多一句話也不敢講。
日落西山,夜幕降臨,直到殿中點上了火燭,皇帝還是一動未動。
福祿正欲上前,勸皇帝幾句,好歹哄著用些膳,可他尚未來及開口,卻見他那徒弟出現在門外,正面色焦急的朝他使眼色。
福祿看了看皇帝,悄聲走了過去,來到門外,福祿低聲道:“何事?沒見陛下正難受著。”
福祿徒弟面上憂色更濃,他不由抿唇,伏在福祿耳邊說了幾句話。
福祿聞言大駭,這位陪著皇帝歷經無數風霜的老公公,面上罕見的出現懼意,他忙按住徒弟的手,低聲叮囑道:“這消息可不能這個時候告訴陛下啊!”
但殿內實在太過安靜,皇帝雖然沒聽清他們說了什麼,但卻感受到了他們語氣間的急躁。
皇帝以為是朝廷上出了什麼事,這才緩緩抬頭,全身發酸僵硬。這便是皇帝,遇上天大的事,也得先緊著大魏的事。
皇帝開口,嗓音極其沙啞,疲累道:“發生何事?進來回話。”
福祿身子一凜,糾結許久,這才重新轉身進殿,行禮,隨後岔開話題,道:“回陛下的話,這事可以放幾日的,您先緊著身子,臣去給你傳膳,您好歹用些。”
皇帝聽著這明顯打岔的話,眉宇間愈發不快,沉聲道:“說。”
福祿聞言,便知躲不過了。他望著眼前的皇帝,不由深深抿唇,眼眶逐漸泛紅,福祿雙膝落地,行大禮拜下去:“陛下,會寧府庶人謝堯棠,八日前,因病過身了……”
皇帝身子僵住,他半口微張,雙手撐著椅子扶手,顫巍巍的緩緩起身,他目不轉睛的看著地上的福祿,忍了一日的淚水,終是大顆大顆的掉落……
皇帝心間一陣生疼,像是強塞了一塊什麼東西,下一瞬,皇帝眼前一黑,朝前栽倒下去。
“陛下!”福祿大驚,直接側身,一把接住皇帝,厲聲急道:“來人啊!請太醫!”
整個前半夜,勤政殿內太醫進進出出,一眾妃嫔以儀貴妃為首,皆焦急等候在殿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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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祿不知陛下此次急血攻心到何等地步,但如今國本未立,陛下昏迷不醒,一旦被宮外的那些大臣知曉,必是會鬧出一場關於國本的風波來。
福祿思及至此,做主封鎖了皇帝暈厥的消息,隨後走到儀貴妃身邊,在她耳畔道:“娘娘,如今後宮皆以您為首,一旦陛下出事,您可得主事啊。”
儀貴妃聞言大驚:“我?”
她能主什麼事?她又有什麼本事主事?這一刻,她恨不能謝堯臣和宋尋月立馬長著翅膀飛回她的身邊。
福祿蹙眉急道:“哎喲喲,我的娘娘唉,再不行此番您也得行。”他如何不知儀貴妃柔弱,素來沒什麼主見,可現在到了這個節骨眼上,除了她還有誰能成?
說罷,福祿再顧不上儀貴妃,忙進勤政殿裡幫忙。儀貴妃焦急的不得了,她能主什麼事?管理下六宮還可以,這等大事,她連點頭緒都沒有,一旦陛下出事如何主事?
六神無主之下,儀貴妃忽地快步行至殿外平臺處,斂裙下跪,望著頭頂那一片長天,雙手合十,拜求神佛,陛下一定要平安無事!
一直到後半夜,皇帝方才悠悠轉醒過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福祿忙問太醫:“陛下如何了?”
太醫回道:“隻是急火攻心,醒過來便無大礙。臣給陛下做些保心的藥丸,公公切記督促陛下按時服用。”
福祿連忙點頭應下,隨後上前去瞧皇帝,含著淚道:“陛下,您可算是醒了……”
醒過來的皇帝,神色茫然的看了一圈殿裡的人,目光最後落定在福祿面上,記憶再次蘇醒,淚水不住的從他眼角滑落。
皇帝抬手,屏退了一眾太醫,扶著榻意欲起身,福祿忙道:“陛下,您現在可不能起來啊。”
但皇帝置若罔聞,隻對福祿道:“扶朕去太廟。”
福祿無法,隻得扶著皇帝從殿後出門,皇帝也不坐轎輦,就這般扶著福祿的手,走在宮中的長街上。
夜風徐徐,吹亂了皇帝的鬢發,福祿在一旁看著,心間心疼萬分。陪了陛下一輩子,從總角至花甲,他從未見過皇帝如此頹敗的模樣。
一路行至太廟,皇帝伸手推開殿門,木門沉重的吱呀聲回蕩在空曠的大殿裡,殿裡頭長明燈長亮,大魏先皇們的牌位以及畫像,就靜靜的躺在太廟內。
皇帝環視一圈,目光落定在先皇的牌位前。皇帝望著父親的牌位,松開福祿的手,緩緩向前走去,每一步,都好似踩在刀刃上,叫他疼痛不止,皇帝最終在先皇牌位前站定。
皇帝疲憊且含著萬分悽涼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大殿中響起:“父皇,兒臣這皇位,坐了三十五年。在我還是太子時,你便教導我,皇帝,當以造福蒼生為己任,不可徇私枉法,不可濫用皇權,不可叫大魏律法形同虛設,不可叫百姓人人自危!上行下效,朝正則國正!兒臣銘記你的教導,一生秉持!”
“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兒臣從未因他們是我的兒子,而行包庇之舉!”
皇帝望著父親的牌位,指著自己的心口,淚落滿面,雙唇顫抖不止:“您的教導,兒臣未曾忘記半句!老二被廢為庶人之時,百官叫好,百姓稱頌……您教會了兒臣該如何做一個好皇帝,可為何不再教教兒臣,該如何做一個父親?”
話至此處,皇帝已是疾痛慘怛,語氣裡帶著困惑,帶著責怪,更帶著無限的自責,聲聲悲戚:“我是皇帝,可我也是他們的爹爹。身為皇帝,王子犯法,不得不罰,可身為父親,我又如何忍心白發人送黑發人?我一生勤政,自認對得住黎民蒼生,對得住列祖列宗!可為何列祖列宗不肯護佑我的子嗣?為何要叫我一而再再而三的受這喪子之痛?”
皇帝這一番話聲嘶力竭,仿佛耗盡了他所有力氣,他扶著先皇牌位前的供桌,頹然跪倒在地,掩面失聲……
福祿在一旁陪跪著,亦早已淚流滿面,在皇帝“我”的自稱中,福祿清晰的看到了身為父親,一天之內得知兩個兒子的死訊後,皇帝心有多痛!
他從未想過取二殿下和九殿下的性命,可命運就是這般無法掌控,兩位殿下,皆在罷黜爵位後離世。福祿抬手拭淚,這晚年喪子之痛,陛下該如何釋懷啊……
皇帝不知在太廟渾渾噩噩的呆了多久,連怎麼被扶回勤政殿的都不清楚。皇帝回去睡下後,便發起了熱,福祿再將太醫全部召回來,又不得不以皇帝感染風寒為由,罷了早朝。
皇帝這一病,便是整整三日,三日後方才見好轉,頭發和胡須白得愈發的多,便是連福祿這種天天陪著的人,都清晰的覺察到。
皇帝清醒過來後,雖然還不能下榻,他卻已開始處理擠壓的折子,連福祿想勸他歇會兒都不理,比往日更加沉迷公務,仿佛隻有這般,才能叫他忘掉連失兩子的悲痛。
第四日的晌午,提刑司的提刑,和詔獄的廷尉,一同觐見。
皇帝當即撂筆,道:“宣。”
不多時,提刑和廷尉進殿,二人行禮後,提刑道:“回陛下的話,臣查驗四日,眼下已能確定,九殿下並非死於自戕,而是為人所害。”
皇帝一下攥緊了被面,他拼命叫自己冷靜,沉聲問道:“可那封遺書,朕確定是老九的筆跡。”
提刑行禮道:“回陛下的話,臣查驗九殿下遺體,其指甲破損,甲縫裡藏有池塘壁上的青苔泥土,同時查驗現場,池塘壁上確有抓痕。由此可見,九殿下生前曾在池塘中掙扎,另外池塘水不足以沒過九殿下頭頂,若殿下是自行落水,又有掙扎之舉,又善水性,必能生還。除此之外,九殿下的頭發,前區與側區皆較為平整,但後腦勺頭發凌亂,且有幾處斑禿,臣私底下問過九皇子妃,九殿下往日並無掉發之症。”
“遺書確實為九殿下所寫,池塘邊春雪消融的泥地上,也有殿下和另一人殘留的腳印,腳印有序不混亂,由此可見,殿下是在他人的陪同下,自行入水。”
提刑看了眼皇帝,行禮道:“綜上所訴,臣已能還原此案的經過。九殿下被陛下懲罰,殿下為解此劫,便打算以自盡的方式,來向陛下表明悔過之心。但他未想過真的死,多半是想以此叫陛下動惻隱之心,好解自己眼前危困。但是有人在他入水後,在池邊撕住殿下頭發,將其按入水中,致使殿下溺斃。”
皇帝的手攥得發白,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額角青筋浮動。半晌後,皇帝睜開眼睛,問道:“另一個腳印的主人是誰,找到了嗎?”
提刑行禮道:“九殿下離世那晚,王府並無外人進出,已能確定是王府的人。但腳印不明顯,須得些時日,排查比對。”
皇帝道:“一定要把這個人找出來!”
說罷,皇帝看向詔獄廷尉,吩咐道:“找到這個人即可,找到之後,不要再查下去。”
提刑同廷尉抬頭看了皇帝一眼,隨後行禮稱是,一同告辭退下。
二人離去後,福祿不解問道:“陛下,為何不往下查?”
皇帝一聲嗤笑,動作遲緩的整理著榻上小桌上的折子,語氣裡是深深的無奈,帶著難言的憤怒,道:“敢謀害皇子的,還能是誰?老三遠在天邊,鞭長莫及。他母後便有殘害皇子的先例,老九也是對他威脅最大的人,你說,除了他,還能是誰?”
福祿聞言深深蹙眉,這幾日皇帝的悲傷他看在眼裡,福祿往常常幫各皇子們說話,但今日他是真的心間有了怒意,福祿問道:“陛下,殘害手足,如此歹毒,您要放任嗎?”
皇帝苦笑一下,道:“這若是從前,殘害手足!朕必會賜他一杯鸩酒!但如今,子嗣凋零,隻剩他和老三,老三又不中用,朕難道要眼睜睜看著大魏後繼無人嗎?”
福祿眼裡再次泛起淚水,憤慨道:“可這樣一個殘害手足,又短視的歹毒之人,陛下豈能將皇位交於他?陛下還有好些個皇孫啊,三大王的兒子,那可是入過您夢的天賜金龍啊。”
皇帝嘆息:“太小了,主少國疑。左右朕還能撐一陣子,且看造化吧。”
福祿聞言,跟著皇帝一聲長嘆,不再言語。
皇帝纏綿病榻足足七日,謝堯譽頭七過後,方才重新上朝。皇帝隱匿了謝堯譽真正的死因,對外隻說因病亡故,恢復了他康王的爵位,好生安葬。
國事繁忙,皇帝不得不從喪子的悲傷中走出來,隻是現在的他,稍有空闲之時,便會莫名一聲長嘆,心力格外疲乏。
謝堯譽喪禮後的這日下午,皇帝如舊坐在桌後批閱奏折,他將剛批完的折子放去一邊,復又拿起一本。
可那本剛拿起來,皇帝便面露疑色,轉頭看過去,隻見手裡的奏折,遠比其他的人厚很多,他鮮少見著這麼厚的折子。
皇帝心間有些好奇,將其攤在桌面上打開,是廣南西路靜江府知府趙文薪上的折子。
折子裡,趙文薪提到,自五年前琰王至靜江府,親見靜江府百姓之苦,生惻隱之心。
琰王殿下親力親為,為期八個月,親自提出並參與制定富民之策,巡遍廣南西路,找出適合當地種植的藥材和農物,又打通商路,親自督工監船,為廣南西路開闢了一條切實為民考慮的富民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