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皇後看向張立,問道:“老三府上送來了什麼?”
張立上前俯身彎腰,將手裡的木匣子呈上:“請陛下過目。”
福祿上前,將張立手裡的冊子接過,並將其打開,呈到皇帝面前。
皇帝看了一眼,是本冊子,見封皮隻寫著兩個字“孺慕”,微有不解,隨後將其拿起,平放在腿面的毯子上。
見皇帝拿出來一本書冊,皇後眉宇間微露不解,這與她所想的貴重之禮不同,會是什麼東西?莫非是什麼稀世罕見的孤本?
“有些日子沒見老三了。”皇帝隨口說了句,自老三分府出宮,除重大節日外,鮮少見面,主要是看見他就來氣,父子日漸離心。
張立笑笑,回道:“王爺有自知之明,不願來惹陛下不快。”
“哼……”皇帝冷哼一聲,垂眸,翻開了腿面上的冊子。
皇帝本是隨意翻開,可當頁內書畫入目的瞬間,皇帝微怔,隨後下意識坐直身子,認真看了起來。
馮皇後留意到皇帝反應,本含笑的唇邊,笑意悄然消散。
她坐在下首,看不到皇帝腿上冊子的內容,一時心間隱有不安,隻格外留意著皇帝的神色。
隻見皇帝每一頁都看得格外認真,每看一會兒,神色便會變得有些渺遠,似是在回憶什麼,隨後唇邊便會出現一個會心的笑意。
皇帝一頁頁的往下看,看到一半時,眼眶中竟然泛起點點淚花,唇邊笑意也愈發窩心。
這一刻,那些久遠的回憶,都被眼前的畫冊的重新拉回心間,尤其是看到秋日圍獵,自己帶人去找兒子的那天,他的身影在兒子面前是那般的高大,濃鬱的愧疚泛上皇帝心間。
想想這些年自己對老三的忽視,他忽就覺自己有些配不上兒子這一腔孺慕之情。
回憶似在耳畔敲響的鍾,老皇帝恍然意識到,這些年,他忽略老三母子,實在是太多,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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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兒子卻從未怪罪過他,甚至清晰的記著他對兒子好時的每一幕。夏日在榮儀宮門外苦等自己的畫面,各類宴會上,人群中,兒子仰望自己的畫面,第一次,此時此刻都這般清晰的出現在皇帝的眼中。
原來他忽略最多的老三,最瞧不上的老三,竟是這般在意他這個父親。
整本冊子看完,皇帝笑開,笑意深淵,伴隨著眼裡淚意。
這一刻,馮皇後的心徹底涼了,她常伴皇帝身側,皇帝這樣發自真心的笑容,她已然多年未曾見過。
一時馮皇後心間升起濃鬱的好奇,老三到底給皇帝的是什麼東西?怎麼會讓皇帝的笑容比方才含飴弄孫時更加真心?竟是連兩個愛的孫兒都及不上嗎?
就在馮皇後忐忑難安之際,皇帝忽地看先一旁的福祿,感慨道:“老三成親後,懂事了不少啊……”
福祿行禮附和道:“三大王長大了,自是會比年少時更曉人事。”
皇帝含著笑意,連連點頭,心頭感慨萬千。他將冊子合起,遞給福祿,吩咐道:“送去朕的書房,擱在正中的架子上,好生收藏!”
“是。”福祿應下,小心翼翼接過冊子,重新放回匣子裡,轉身繞過屏風,從小門進了後頭書房。
皇後想陪笑,可嘴角卻直抽搐,怎麼也笑不出來。老三到底給陛下送了什麼?方才陛下翻頁的時候,隱約瞧見上面有畫,可根本未曾看請。那上面到底畫了些什麼,竟會讓陛下如此贊嘆,稱謝堯臣那小潑皮懂事了!
皇帝看向張立,問道:“老三近日可好?為何今日不來瞧瞧朕?”
張立行禮答道:“回陛下的話,王爺這幾日不在京中,年前必會回來,屆時定會好生陪伴陛下。”
皇帝問道:“他離京了?那方才的冊子是……”
張立答道:“回陛下的話,王爺成親後,常與王妃說起往事,王妃惦念在心,此次聽聞皇後娘娘想寬陛下心,便裝訂了這本冊子。”
“原是如此……”皇帝腦海中莫名就出現,夫妻倆恩愛依偎,共訴心事的畫面,感慨著贊道:“朕國事繁忙,對老三的婚事未曾上心,如今看來,老三好福氣,娶了個賢良的好夫人。甚好,甚好……朕心甚慰。”
張立再復行禮,皇帝接著對張立吩咐道:“年三十讓老三和老三媳婦早點進宮來,陪朕同去金明池。”
這兒子是廢物了些,但一腔孺慕之情難能可貴,他如今上了年紀,更喜歡這般單純的親情,隻可惜身為皇帝,身邊素來罕見。如今老三有心,他又怎能不給兒子機會?正好好好補償下兒子。
那冊子如此用心,但全部內容卻不到二十頁,焉知不是他這個做父親的不合格。
張立行禮道:“臣遵旨!”
一旁的馮皇後大驚,心徹底跌落。就連太子,面上都流出些許危機之色。
每年年三十,以及元宵燈會的宴會,都在宮外皇家園林金明池舉行,與民同樂。
每年前往金明池,太後在世時,皇帝是和太後同行,太後不在之後,皇帝皆是獨行,便是連她這個皇後,都隻能卻輦,何來同行殊榮?竟是這般就許了謝堯臣?那簡簡單單一本冊子,竟有這等本事?
馮皇後一時隻覺心口都在疼,她本想著借此機會,讓皇帝更加厭惡謝堯臣。但萬萬沒想到,居然弄巧成拙,反倒叫他得了這麼大的殊榮!
馮皇後一時對謝堯臣所贈之物更加好奇!那冊子裡到底是什麼東西?竟能引得皇帝這般動容?
她一定得弄清楚!
馮皇後深吸一口氣,拼命壓下胸膛的起伏,強撐起一個笑意,對皇帝道:“聽陛下所言,老三這次這份禮物,是送到了陛下心坎上?這些年,臣妾作為母親,對老三委實也是憂心的緊,陛下可否也給臣妾瞧瞧,叫臣妾一同高興高興?”
皇帝聞言笑笑,隻道:“小孩子心思罷了。”
這若換成是二十多年前,皇後這番說辭他會信,但如今這皇帝做了三十年,人也半截身子入了土,他倒是明白了很多事。非親生母親,又如何能拿出一顆真正的慈心來對待非己出的孩子?
他不否認有將非親生孩子視為己出的好女子,可畢竟少,尤其皇庭大內,多少利益牽扯,親生父子都能反目,遑論他人?
老三這份用心,還是他這個做爹的,自己藏在心裡吧。
皇後見沒能問出什麼,隻好笑笑道:“也罷,臣妾這次叫各宮送禮,無非就是想叫陛下心情松快些,如今目的達到,臣妾這心便也放下了。”
皇帝見屋裡還有別的宮裡送來的東西,轉頭對太子道:“時辰不早了,早些帶兩個孩子回去,過年有的是時間玩,這些日子別耽誤了課業。”
太子起身行禮:“是,那兒臣告退。”
說罷,太子帶著兩個孩子,給皇帝行禮後,一同離開勤政殿。
按照馮皇後原本的打算,今日合該等禮送完,再進言老三奢靡,然後陪著陛下,好生安撫他一番。怎知如今事與願違,她氣得心顫,生怕難以控制情緒,根本不想再多說什麼,隻好借口乏累,告退出來。
從勤政殿出來的剎那,馮皇後的臉瞬間垮了下來,笑意消失之快,恍然如川劇變臉。
大宮女柔欣見此蹙眉道:“皇後娘娘,那琰郡王妃,瞧著是個聰明的。”
“哼……”馮皇後冷嗤一聲:“本宮當真小瞧了她。”
這麼多年,這還是她頭一回看人看走眼,本以為一個能下狠手殺林穗穗的人,合該是個有野心的,未成想這次竟是沒落圈套,是她大意了。
思及至此,馮皇後對柔欣道:“去太傅陰家,以及英勇伯鄭家,通知陰婉楓和鄭黎雲,叫他們趁年前抓緊辦個宴會,請琰郡王妃過去,好好探探此女的虛實,別拖到老三回來。”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這回是她看走了眼,反倒便宜了他們夫妻二人,等陰家和鄭家的消息傳回來,她再好好收拾老三夫妻倆。
如今陛下上了年紀,眼看著時日無多,再不剪掉那些礙事的東西,一旦關鍵時候出岔子,豈非功虧一簣?
柔欣領命,即刻便吩咐人去辦。
張立從宮中回來的時候,宋尋月還沒回王府,一問方知宋尋月又去了兩條街外的宅子,在主持宅子修整的事,不得已,張立隻好又找去兩條街外。
四進的大宅子,雖然看著到處都很規整,可一旦想按自己心意修整,才發現處處都需要改,這兩日委實忙得宋尋月腳不沾地。
可忙歸忙,情緒卻是格外高漲,畢竟這是自己的房子,頭一個獨屬於自己的一片天地。在這裡,她不必看任何人臉色,不必擔心會不會惹什麼人不高興,做什麼都可以全憑自己心意來。
張立來的時候,宋尋月正在主持往屋裡搬屏風,人站在院子當中,午後的陽光灑在她的身上,臉頰凍得微紅,但額上卻掛著細密的汗水,整個人看起來像一朵盛放的花,生機勃勃。
張立無奈失笑,上前道:“王妃娘娘,可找著您了。”
宋尋月聞聲回頭:“嗯?”
她順手抬手擦了下額上汗水,陽光恰好落在她的正臉上。
張立有一瞬間的失神,眼神不自覺躲閃一下,下意識想,可惜王爺沒看到方才王妃回首那一幕,少女的純摯、生機、清爽,以及面頰微紅時呼之欲出的長成滋味,盡在那一個回首中。
王爺若是看到,怕是再也做不到冷著她了吧?
張立調整心緒,恢復平常的模樣,上前道:“回王妃娘娘的話,娘娘親手繪制的冊子,今日已送到陛下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