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尋月笑道:“那便勞煩你了, 隨我去書房。”
說罷, 一行人同往嘉禾院東側書房而去。
寄春已經準備好所有東西, 熟宣已裁成冊子大小, 一旁筆墨砚皆已備齊。
宋尋月走到桌後桌下, 鋪紙提筆,靜思片刻,方看向張立:“便以時間為序, 內容就選王爺和陛下之間, 令彼此都印象深刻的畫面。”
張立聞言, 神色間忽地流過一絲惋惜,但頃刻間逝去,應聲間已恢復坦然和順的笑意,對宋尋月道:“王爺三歲那年,宮婢奶娘等人,帶王爺去御花園玩耍, 卻不知怎地沒看住王爺, 遍尋不見。所幸那日陛下恰好經過御花園, 正見王爺爬上一口水井邊緣, 伸著手, 在抓井邊一隻青蟲。那日若非陛下發現的及時, 王爺恐怕早已掉入井中夭折。”
宋尋月:“……”
謝堯臣小時候那麼皮?
張立接著道:“那日陛下重罰王爺身邊所有宮婢,並重新給王爺換了一批人伺候。那天晚上,陛下抱了王爺去勤政殿,摟著王爺睡了一夜。這件事王爺許是已無印象,但在陛下的記憶中,想來印象深刻。”
宋尋月聽罷,尋摸著點點頭:“嗯,那就畫陛下摟王爺在榻的畫面。”井邊畫面委實驚心,還是不要畫的好。
宋尋月腦子裡構了下圖,便提筆在紙上畫了起來。
隻是念頭起落間,卻不自覺總是想著張立所言之事。她不明白,怎麼說謝堯臣也是個皇子,依張立方才所言,當時小謝堯臣身邊有宮婢,還有奶娘,那麼多人跟著,怎麼會把一個三歲小孩給跟丟呢?
三歲孩子能跑多快,跑起來怕是連隻小奶貓都能超過他,怎麼會跟丟,還遍尋不見?
宋尋月邊畫,邊將疑問問了出來:“張立,那麼多人,還是專門看護王爺的,怎麼會把王爺跟丟呢?”
張立笑笑,笑意隱帶一絲嘲諷,隻道:“許是儀妃娘娘不得寵,宮婢們怠慢。”
宋尋月未曾接觸過皇庭大內,不甚了解,張立這般解釋,她便真當是這個緣故,嘆道:“王爺母妃不受寵,護不住他,我沒有生母可以依靠,倒是同病相憐。”
宋尋月畫技尚可,幼時玩具都被父親沒收,她常常無聊時,便拿根木棍,在院中土地上照著書畫,久而久之,畫技竟也練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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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快便勾完了第一幅圖的白描,將紙張涼去一邊,又抽了一張鋪開,以探尋的眼神看向張立。
張立會意,接著道:“王爺六歲那年,儀妃娘娘因故被罰禁足三月。王爺那時年紀小,不知發生何事,隻知自己出不去,見不到父皇,萬分想念。頭一個多月尚可,之後王爺便因思父哭鬧。每日傍晚,都會等在宮門處,看著巷道等陛下來,夜夜如此,每每都是困到爬著榮儀宮高高的門欄睡著,才會被宮婢抱回去。那些時日王爺當真可憐,正值盛夏,每天身上都會被蚊蟲叮咬好些包,有次眼窩都腫平了。”
宋尋月聞言蹙眉,心口堵得慌,莫名想起自己幼時,渴望父親關照而不得的那種感受,問道:“陛下來了嗎?”
張立搖搖頭:“沒有。直到儀妃娘娘解了禁足之後,陛下才來看王爺母子,那日王爺抱著陛下的腿哭了好久。”
“哎……”宋尋月嘆息,腦海中全是宋俊的身影,那種孺慕又得不到的感覺,她太懂了。
許是感同身受,宋尋月覺得這樁事得畫兩張,一張畫“王子候父”,一張畫“父子相見”。
想著,宋尋月便提筆作畫。
約莫兩刻鍾功夫,兩張畫白描勾完,再次看向張立。
張立再道:“王爺八歲那年,秋季皇家獵場圍獵。本來以王爺的年紀,騎著小馬,在外圍打打兔子錦雞便是。可那日不知何故,王爺以及王爺身邊下人的馬都受了驚,四散狂奔。王爺被馬帶進林子深處,還是猛獸頻繁出沒之地。陛下親自帶人尋找,直到夜裡醜時,方才找到王爺。”
宋尋月聽著驚了一聲,忙問道:“那時候王爺才八歲,醜時才找到,還是林子深處,他豈不是嚇壞了?”
張立嘆息道:“可不是嘛?王爺回來後做了好幾日噩夢,每夜驚呼而醒,用了半個多月安神的湯藥,方才慢慢好轉。”
宋尋月眉心深蹙:“王爺真是命大啊,若是遇上猛獸,可怎麼好?”
張立眼底神色漸冷,面上隻道:“隻怪咱王爺運氣不好,騎著一匹小馬,也能受驚。”
本該是一件令人嘆息的事,但也不知為何,宋尋月腦海中忽地出現八歲的小謝堯臣,騎著同樣一匹小馬的模樣,莫名有些……可愛。
宋尋月想了想,提筆在紙上畫下一副林中父子相見的畫面,特意將皇帝畫的宛如天降臨凡。
畫完這一副,張立立馬會意,及時道:“王爺九歲那年,不甚吃錯相克的食物,腹中絞痛不止,太醫給開了催吐的藥,足足吐了一晚上,此後整個人更是迷糊了三天,方才好轉。那次也是陛下陪在王爺身邊時間最長的一次,每日下朝後就過來,連政務都是在榮儀宮處理。”
聽到這兒,宋尋月徹底不知再說些什麼,謝堯臣能長這麼大可真不容易,當真多災多難。
宋尋月感慨著,筆下一副圖再次成型,小孩子病臥於榻,其父在旁擺桌處理政務。
等宋尋月這一副畫完,張立開口道:“王爺十二歲那年,深秋初冬時節,夜裡給陛下送完宵夜回來,不甚落水,若非巡邏的侍衛發現及時,王爺怕是沒了。天寒地凍,王爺回去後發燒兩日,方才好轉。”
“嘶……”聽聞到此,宋尋月深深蹙眉:“當真不知是該同情你們王爺多災多難,還是該慶幸你們王爺命大了。”
他怎麼回回遇上的,都是傷及險些性命的意外?這也太可憐了!他怎麼這麼倒霉?
張立笑笑,意味深長道:“是王爺命大!”
宋尋月未曾多想,附和著嘆息點頭,問道:“這件事陛下做了什麼?”
張立道:“那時陛下國事繁忙,隻來瞧了王爺幾眼。事後陛下也覺得王爺多災多難,請了國寺的法師入宮,為王爺做了幾場法事。”
宋尋月點點頭,將這件事也畫成了兩副,一副是父探病榻,另一副是為子祈福。
宋尋月邊畫邊問道:“後來呢,你們王爺可平安了?”
張立點點頭道:“溺水那件事發生時,王爺已經十二歲,遠比從前懂事。在那之後,王爺便沒再出過什麼意外。”
“那就好……”宋尋月格外感慨,謝堯臣這倒霉孩子啊。
畫完這幾幅後,宋尋月看向張立:“接著說。”
張立愣了愣,隨後道:“沒了。”
“沒了?”宋尋月詫異道:“這才幾副啊?怎麼會沒了?”
謝堯臣如今十八歲,父子相處十八年,相處的溫情時刻就這麼點嗎?
張立點點頭,訕笑道:“王爺十二歲之後,就不願在書本課業上花心思了,更喜歡玩耍,漸漸惹了陛下不快,陛下就不怎麼待見王爺了。”
哦,原是不思上進,紈绔本性漸顯,被親爹嫌棄了。可即便如此,那也太少了!
宋尋月接著道:“還是少!你再想想,兩人之間還有什麼溫情時刻?”
張立面露為難:“王妃娘娘,當真沒了。陛下不是普通人家的父親,後妃極多,兒女極多,是沒空在一個孩子身上付出太多心思的。”
宋尋月聞言,忽地想起那日謝堯臣的“不納妾論”,心頭不由嘆息,他是吃了這苦的人。
這世上的人,經歷痛苦後,往往會變成兩種,一種是變成同樣施加痛苦的人,另一種則會引以為戒,堅決杜絕。顧希文是第一種,謝堯臣便是第二種,單說這一點,難能可貴。
“但這還是少。”宋尋月看向張立:“再加些王爺視角的,比如這個宴會啊,那個生辰啊,王爺視角看陛下的心情。”
“哦!那還真有一些。”張立恍然,忙給宋尋月描述。
眾人一通忙活,最終湊齊了十五張畫,待墨跡幹後,按序排列,交給寄春去封皮裝訂。
封皮之上,宋尋月隻寫了兩個字——孺慕。
待折騰完這些,天色已暗,宋尋月命廚房傳膳,便回了嘉禾院。
栀香趁著宋尋月進屋吃飯的功夫,將這一日發生的一切,寫在一張字條上,飛鷹傳書出去。
夜深,身處外地驛站謝堯臣的護衛,收到了栀香送來的信。
謝堯臣帶著一幹人等住在驛站裡,圍在一個炭盆旁取暖。屋子簡陋,窗縫、門縫裡飕飕的風聲,宛如小鬼哭嚎,清晰入耳。
謝堯臣坐在一條長椅上,臉色差極了,他被劣質炭火嗆得隻咳嗽,修長且骨節分明的手,一直遮在鼻下,許是屋裡太黑的緣故,襯得他的手愈發冷白顯眼,整個人和周遭的環境格格不入,好似一顆掉進泥濘汙垢裡的貴重寶石,獨自散發著灼眼的光芒。
屋裡的人大氣都不敢出,辰安看著謝堯臣,深覺此刻但凡有點不順心的事,他們王爺就能暴怒而起掀了這炭盆。
按照原計劃,他們今晚本該能進城,城裡有王爺名下酒樓,能住得很好,誰知忽遇風雪,困在這小小驛站裡。
環境太差,他們王爺根本躺不下去,這都已經亥時了,還拉著大家坐著,不肯上床,他真怕他們王爺就這樣坐到天亮。
而就在這時,門外響起敲門聲,謝堯臣連頭的懶得抬,隻抬起眼皮,似審問犯人般瞪了過去。
辰安走過去將門打開,一股冷風卷著碎雪就灌了進來,謝堯臣臉色愈發難看。
辰安接過外頭遞來的信筒,緊著將門關上,轉身走到謝堯臣身邊,將信筒遞給他,俯身低語道:“王爺,栀香傳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