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兩眼一亮,又往前湊了湊。
孟秋老家的人思維古板傳統,對這種西方節日沒什麼概念,她還是第一次見穿奇裝異服迎接聖誕的方式,忍不住興奮地拍拍趙曦亭肩膀,說:“你快看那兒。”
趙曦亭聞言緩慢地抬起眼,沒有看外面,而是在看她。
小姑娘平日素來端著,說端著也不能夠,她是骨子裡的恬靜。
書讀多了難免眼界高,看什麼都不稀奇,來到陌生的北方,仿佛林中清露,慢熱得格格不入。
她甚少像現在孩子氣地笑容明朗,居然也有童真的一面。
他順著她的側臉去找人,目光追隨紅色小胖子遠去,又咬了一口雪糕,餘光裡全然她燦爛的臉。
她的鼻子,眼睛,嘴唇。
一部分一部分在夜裡揉開,清晰地扎進眼裡去。
趙曦亭薄薄笑了聲,沒說話。
孟秋覺著他這聲笑毛絨絨的,像一顆她沒扣好的紐扣。
她赧然。找補道:“小朋友一定很喜歡。”
“譬如你?”趙曦亭垂眸整理雪糕包裝紙,薄唇染得冰粉,眼角笑意濃洇,整個人很柔和。
孟秋全然聽不得別人說她小,這是她今晚聽到的第二次。
她十歲出頭,大家就開始誇她思想成熟。
方才不過是一個疏漏,她忍不住抗議,“他們圓滾滾的看起來笨拙,實際上十分靈巧,像沒腿的鹌鹑,確實很好玩,你真的不覺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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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曦亭笑得厲害,挺括的肩膀微顫,凝著光瞧她,“你是挺好玩的。”
“滿大街沒一個像你這樣興奮。”
孟秋下意識往外看,大家確實習以為常,就馬路對面的一個小朋友拽著媽媽的手要跟過去看。
反正她在車裡,沒多少人瞧見。
孟秋渾然不在意,也不再和他爭辯,沒結果,溫聲說:“人類的審美有多元性。”
“不管大人還是小孩。”
趙曦亭眼眸清明,笑意還留了點尾巴,隻是斯文了許多。
他緩緩眨動眼睫,“你才幾歲。”
孟秋不打算在聖誕老人的問題上和他糾纏。
她握著這迭紙鈔很久了,往趙曦亭那邊推了推。
是兩千塊錢。
趙曦亭看到了,右手捏著雪糕,左手將迭在一起的錢推散,隨意地數了下,他的指骨修長冷白,幹淨得不沾銅臭,連紙幣都變得高尚。
“真不要?”
他勾唇。
孟秋點點頭。
他略作停頓 ,一雙眼好似慈悲,淡淡抬起,輕笑,“孟秋你先前認真聽我說話沒?”
他這話問得古怪。
孟秋不明所以,像認真的學生,神色端正,“哪一句?”
車窗印出趙曦亭黑色的剪影。
他松散地將腿往前伸,輪廓託在夜裡,有些渺茫。
他篤定地啟唇:“你沒聽。”
孟秋還沒想出來,趙曦亭已經將話題扯開。
“你們學校元旦晚會幾點開始?”
他漫不經心地將錢攏在一起,頭也沒抬。
孟秋:“六點。今年燕大請了國家級的劇團來表演節目,應該蠻精彩的。”
她停頓了一下,“如果跨年晚上您和女朋友沒地方玩,一起來看看晚會也是不錯的選擇。”
今年燕大響應號召做中國文化宣傳,營銷做得轟烈,安排了許多新奇的舞蹈,還請了系裡教授做指導,難得一見的高水準。
並且對校外開放,禮堂應當會非常熱鬧。
適合跨年。
趙曦亭將雪糕包裝連同木棒扔進垃圾袋,不疾不徐地抽了張湿紙巾擦手,一系列動作做完才抬起頭。
他挑眼慢悠悠掃向她,嗓音從容。
“你說說,我要是我有女朋友,為什麼在這兒和你吃雪糕?”
孟秋啞然。
可能是那天他在包廂裡的樣子太過遊刃有餘。
孟秋聽喬蕤說,他們圈子裡的人,幾乎沒有空窗期,譬如上次在樓上的那幾個,撲上來的女人太多了,環肥燕瘦鶯鶯燕燕,隻需要對方有幾分趣,便能分出點情分,逢場作幾天戲。
她以為趙曦亭即使沒有女朋友,也是有女伴的。
趙曦亭側過身面對她,針織衫面料柔軟,這個角度將他肌理輪廓襯得很漂亮,挺拔而性感。
“我們不過相差七歲,你覺得我這個年紀一定得有女朋友麼?”
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計較起年齡來,都有些執著。
恐怕飯前的話他還記著。
事兒是她惹的。
孟秋乖順地坐著,拿眼瞥了他一下,確認他生沒生氣。
似乎沒有。
但她也不好說是因為他圈子復雜才讓她誤解他們是一丘之貉,慢吞吞地吐字:“也……不是。”
他們中間有一股雪糕甜膩的香味。
趙曦亭盯了她半晌,眼眸惶然變黑,似笑非笑:“找一個不是不行,我在你學校看看,怎麼樣?”
孟秋一怔。
車廂裡光線不明朗,路邊有一盞瑩白色路燈,趙曦亭的臉浸潤在昏暗中,但他的眼睛有一絲微芒,這是看獵物的眼神。
好像隻要那弱小的小動物逃一寸,他便會追一寸。
有的放矢,松弛有度,這樣它就永遠也跑不出他的包圍圈。
孟秋有一種錯覺,她離這個可悲的小東西很近。
趙曦亭追問:“問你話呢,怎麼不答?”
“像你這樣的,好追嗎?”
空間過於逼仄,孟秋不知怎麼呼吸急促起來,似乎感知到一些危險,可是車廂裡的一切都很平和。
包括趙曦亭。
他紳士的,謙和的,詢問她的意見,考量她的答案,如同風光霽月的君子。
孟秋手指陷進座椅裡,“我不行。”
趙曦亭面色絲紋不動,似乎沒覺著她的答案在意料外,隻說:“回答我就好。”
“好追麼?”
第08章 明媚
孟秋仿佛坐在獅子背上,隨時會被咬一口。
她有些捱不住,避開他的視線,“好不好追不在我,趙先生問錯人了,我沒辦法給您意見。”
“時間不早了,我們有門禁,我要走了。”
趙曦亭目光停住在她紛亂的眉眼間良久,輕笑了聲,笑意濺到小姑娘眼裡,驚得她躲避更厲害。
他暫時饒過她,不緊不慢地起身去按下中控臺的解鎖鍵。
趙曦亭大衣衣角掃過孟秋的手背,她像被火苗燙到一般,猛地往膝蓋上一縮,皮膚上粗粝的質感久久不退。
但除此之外,趙曦亭一套動作下來沒挨到她半分,不能再有分寸了。
孟秋拉開車門下車。
臨走前,趙曦亭坐在黑暗的車廂裡,雙手垂落在身側,白白橙橙的燈影在車窗上劃開一條模糊的橫線。
他一 挪動,橫線便像被他剪斷一樣。
“做主持人怕不怕?”
他薄唇碰撞問得隨意,神色卻是無意間散出來的上位者姿態,端詳她。
孟秋回了頭,車裡的暖氣一帧一帧撲出來,她站在冬夜的風裡,涼意貼在頰邊,晃了一下神。
車內外溫度泾渭分明,像要和他就此別過,永不再見。
她松快不少,笑說:“原本不怕,您一問反而怕了。”
趙曦亭:“怎麼說?”
孟秋將被風吹亂的頭發捋到耳後去,扯了個玩笑:“沒有考生不怕考官的。”
趙曦亭唇角弧度淺淡,頗為配合:“那到時我來看你考試?”
孟秋一愣,立馬拒絕說:“不用。”
嘭地一聲將車門關了,震得心髒發麻。
小姑娘走得急 ,身影很快沒入校門口的人海中。
趙曦亭往側面瞧了瞧。
車子靠背有她坐出來的褶,擠擠挨挨緊蹙地縮著,不過幾分鍾,餘溫抽離得十分幹淨,像從未來過。
-
日子過得比想象中快,年末如期來臨,隻不過這一年裡的最後一天,烏雲蔽日,一點太陽也沒有。
孟秋如約給趙秉君準備了花,茉莉花和百合的搭配,純白的一大束,很聖潔。
燕大的禮堂在一五年的時候擴建,可以容納三千人,為了迎接新年,禮堂裡的臺階用紅毯鋪就,牆面上布置了風鈴樣的雪滴花。
雪滴花的話語是“希望”以及“勇往直前的力量”,是校領導對各位燕大學子的殷切寄語。
孟秋的搭檔是個一米七左右的學長,叫孫祥,臉長得國泰民安,對登臺這件事卻很恐懼,明明臺詞背的滾瓜爛熟,卻滿化妝間踱來踱去。
學姐嘖了兩三聲,說:“诶?孫祥,別轉了,我快被你轉暈了。你看看人小學妹,多淡定,你都上幾屆晚會了,怎麼年年都這麼緊張。”
孫祥的臺本被他捏得皺巴巴,停下腳,往孟秋那頭看,垮著肩膀,表情浮誇地作央求狀,“好學妹,快告訴她,你是裝的,其實緊張極了。”
孟秋噗嗤笑出來,點點頭,睜眼說瞎話, “我很緊張。”
“你別說了,每個字都是對我的刺激。”孫祥有點頹廢,但又實在好奇,“為什麼你一點都不怕?”
孟秋實在想不出膽怯的由頭,將臺本攤在桌上,仰頭看著天花板,思索。
“要是搞砸了,學校應該不會開除我吧?”
孫祥:“如果出醜呢?”
孟秋:“校內論壇掛三天?還是五天?”
也不算是汙點。
她經歷過比這更大的。
孫祥由衷欽佩,連連點頭:“省狀元的心理素質和普通人就是不一樣。”
學姐聽半天,拍拍孫祥的肩膀,好意勸導:“春晚主持還有黑色三分鍾呢,小小的元旦晚會算什麼,再說了,不還是有學妹在麼,大部分場子她都能救回來。”
孟秋笑著說:“可別,頂多大家一起上帖子。”
孫祥的表情雖然還是很焦慮,但總算不在化妝間溜達了。
他指了指那束茉莉百合,問孟秋:“這是送誰的?節目裡有這一環嗎?”
他擔心有遺漏,急急地翻起臺本,手起紙落嘎嘣脆。
孟秋連忙解釋:“有次彩排結束,碰上陳院和我們榮譽校董,陳院開玩笑要給他送一束花,後來沒說起,但我擔心真要用,就先買了。”
“還好你記得,不然到時候幹瞪眼了。”
學姐本名馬珍珠,嫌自己名字土,隻允許別人叫她Coco。
馬珍珠把玩桌上一把道具扇,“在別的地方碰上姓趙的無所謂,皇城裡遇見姓趙的就得打起精神了,輕易不好得罪。不過我們這位趙總也算是師兄,在外面挺關照我們燕大學弟妹的,海技風投的員工有一半從燕大畢業。”
“在集團裡都成燕派了。”
孫祥鬼頭鬼腦地問了句:“同是一屆,你怎麼什麼都知道?”
馬珍珠瞥了他一眼,“你不是保送大廠科研部了嗎,不像我,還得到處找工作,真真假假的消息都得多打聽。”
孫祥閉了嘴。
馬珍珠沉默幾秒,看向孟秋手裡的花,提醒了句:“他不喜歡百合,我建議你把百合換成別的。”
孟秋抬起頭,馬珍珠這兩句話信息量挺大。
馬珍珠錯過眼,捧起一杯熱茶,“不過買都買了,也不是什麼太正經的場合,就這麼著吧。”
她剛接的睫毛低低垂下,卷翹而美麗,表情平淡無波,剛才提醒的人仿佛不是她。
她將茶水咽下,補了句:“別看他人模狗樣,人挺虛偽,你年紀輕,別被他騙了。”
孟秋笑道:“學姐,要不你去吧。”
馬珍珠臉色有些難堪,像被人打了一巴掌,放下杯子坐直了,“誰愛去誰去,反正不是我。”
她頓了頓,冷靜了一會兒,面朝孟秋,“我不是衝你。”
孟秋當然沒放在心上。
隻是馬珍珠好像對趙秉君了解得實在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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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晚會開場很久以後,孟秋看到了趙曦亭。
他真的來了。
他坐在第一排最靠近走廊的嘉賓席,沒貼名字,隻放了水,不像旁的特邀,大張旗鼓光明正大,那些人好像不知道他會不會來,怕他來了沒座兒,又怕不來空著位置太焦點,就將最旁邊的座兒空了出來。
少費心思。
他還是一副離群索居的樣子,和誰都不大熟,對臺上的節目也不感興趣,垂著矜貴的腦袋,手機裡不知玩著什麼小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