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動機讓人捉摸不透。
這份遲疑沒有持續太久。
孟秋迅速考量作為僱佣者的需求,打算針對性說明,但考慮了一圈,腦子裡的方案都不大合適。
對面的人不是循規蹈矩的那一類。
書面性的技能想必院長都已經告訴他,重復一遍顯得人情商低。
趙曦亭不催,銜了煙自顧自冷淡地抽著,過會兒起身開窗,將味道散出去。
寬肩窄腰在窗邊疏懶地透氣。
屋裡天光大亮。
他回座後將煙隨手擰在煙灰缸裡,笑了聲。
耐心剩餘不足,口吻卻紳士。
“等我開場麼,還是緊張?”
這話倒是提醒了孟秋,猜來猜去不如直接問。
“您想了解我什麼?”
“自願來的?”他簡單開口。
她想了一圈也沒想明白他問這話的理由。
和孟秋粗淺對他的印象絲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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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實是個不按常理出牌的主兒。
許是問她喜不喜歡這個工作吧。
她脊背筆挺,進入面試狀態,“對,我希望有個好結果。”
趙曦亭審視她,唇角勾著笑,算不上真心,“你很急?”
孟秋微頓,邊思索邊說:“如果您覺得我可以的話……應該越快越好?品性可以慢慢了解,實質上的東西,最一目了然。”
孟秋明顯感覺到,她說完這句話,趙曦亭眉頭微挑,目光在她身上打轉。
他微微側颌,額角頂著指尖,視線從她的脖頸,到肩膀,隨後緩緩滾落至腰間,肆無忌憚,明目張膽。
孟秋下意識並了並腿,仿佛一張釘在牆上的油畫,脫了衣服任人觀摩。
他察覺她的不自在,唇邊弧度加深,重新看向她的臉,“那不好說,有些事兒得試過才知道。”
他的視線並無褻玩之意,自然也不猥瑣,隻是不帶感情地估量,讓人難免覺著被制約。
他烏眸含光,語氣輕佻,“你平時說話就這麼直接?”
“看情況。”
她隻不過想爭取一份工作而已。
趙曦亭收回目光,又問:“休息時間喜歡做什麼?”
到此刻,孟秋好像才從畫中出來,身子回暖,得了方寸自由。
她照實答:“看紀錄片,寫東西,偶爾和朋友出去散散步……”
“會打牌嗎?”男人拿起桌上的紫檀擺件把玩,截斷她無聊的自述。
打牌?
陳院告訴她的工作內容似乎和打牌毫不相幹。
早聽說四九城的二代們數不勝數,這些年發展成兩派。
一派招貓逗狗不理世事。
另一派留學深造各個社會精英。
這兩邊誰也不服誰,但底色大同小異,都是心氣兒高的主兒。
這位看起來是前者。
闲來愛逗悶子。
打著招人的旗號荒唐人間。
孟秋從小到大沒碰過棋牌類的東西,這顯然和她初衷不符。
如果這份工作和寫文案無關,她也沒有繼續面試的必要了。
她起身想走,腦子忽然轉了個念頭,找一份時間自由的兼職並不容易,鬼使神差問了句:“時薪多少?”
“時薪?”
男人似覺得有趣,看著她眼睛正要說什麼,豁然頓住,覺得自己荒唐般沉沉笑了起來。
“你叫什麼?”男人輕輕嘆了一口氣。
“孟秋。”
“哪個孟,哪個秋。”
“孟子的孟,秋天的秋。”
“燕大陳弘朗的學生。”
“不算是,他是文學院院長,並不授課。”
趙曦亭頓了片刻才說:“挺好。”
孟秋不知道他說的好是什麼好。
她泡好的茉莉花茶早已溫了,沒有多少熱氣,幹花的顏色越發飽滿,柔柔地浮在茶面。
話題一時沉寂。
孟秋暖場道:“趙先生還有什麼想問我的嗎?”
他重新審視少女,眼波微凝,將燃盡的煙擰了,“你開個價。”
“時薪。”他補充。
孟秋明顯察覺他的態度和幾分鍾前不大相同,她懶得深思,歸咎於此人性情不定。
至於時薪,她不懂行情,不敢貿然開口。
“一千怎麼樣?”對方替她做決定。
孟秋心裡微驚。
一千的時薪,每天工作一小時,一個月就能掙三萬,一年就是三十多萬,比父母加起來賺的還多。
她沒有被這個數字衝昏頭腦立即答應,問:“工作時間呢?”
“你們哪天課少?”
“周四周五。”
“嗯。平時我不打擾你,該上課上課,該去圖書館去圖書館,手機開著別找不到人。”他好似敲定了這事兒,直截了當拿出手機,催了聲:“號碼。”
孟秋報了一串數字,心裡總覺得不安,咬咬唇,聲明道:“打牌我不會,既然答應了,正式工作前會學。比起打牌,我還是希望以後工作內容放在文案書寫上。”
“而且打牌隻能是打牌,不包括其他東西。”
“其他什麼東西?”趙曦亭眼尾攜了絲笑,看得人骨頭發酥。
孟秋想說的話被這眼神堵在喉嚨,啞了似的。
“微信號是手機同號麼?”趙曦亭低頭按手機,“這小孩兒頭像和你不像,網圖?”
趙曦亭一直沒碰那杯茶,加上微信後,他俯身捏起那杯茉莉,修長的指拱起白玉橋的弧度,放在鼻尖輕移,抿了一口。
孟秋臉一熱,那是她本人,隻不過是童年演出的照片。去年春節翻相冊,爸媽覺著這張照片好看她就換上了。
“小時候胖一點。”
“好友通過一下。”
孟秋點開微信,趙曦亭的微信名很簡潔明了,就一個英文字母——
“Z”
天底下姓趙的人這麼多,這樣平凡普通的代號極易淹沒於人海中,但他很有底氣,別人就應該記住他,好似身後是萬馬奔騰,如同他深藍色的頭像,敘述飓風來臨的萬丈波濤。
趙曦亭將手機熄屏隨手放在茶幾上,一副公事公辦的語氣,“一篇公文兩千人民幣,三千字以內。其他的時薪一千人民幣。”
他頓了片刻,補充道:“工資可以預支。”
“如果你有需求的話。”
孟秋不是瑟瑟縮縮怕這怕那的性子,這事敲定之後,起碼媽媽那邊壓力能減輕不少,這麼一想心情也明朗許多。
她松快的時候對誰都熱情,指著茉莉花茶包,溫柔笑說:“茶不燙了,如果未來有機會共事,我可以再給您帶。這是我自己做的,沒有添加劑。”
孟秋看到趙曦亭在看她朋友圈,她朋友圈一個月可見,比起其他大學生吃吃喝喝風生水起玩轉大學,她也就偶爾拍拍天空,或是景區打卡,十分無聊。
他翻了一會兒,沒點開什麼照片,隨意搭了句:“泡茶這手藝,男朋友讓你學的?”
好似嘮家常。
從現在開始,他們就是上下級關系,孟秋不好解釋太多私事,簡單回復:“不是,家裡人有這方面愛好,今天是我第一次試。”
趙曦亭又喝了一口,潤潤嗓,懶洋洋“嗯”了聲。
孟秋頓了頓,“要是沒什麼問題的話,趙先生,我先走了。”
趙曦亭:“去吧。”
面試到這裡就算結束了,孟秋掩上門後像燕子似的撲進回廊裡,平復了一下心跳,笑容明朗起來。
她身後的雕花玻璃窗虛虛開著,窗邊站著方才閉眼假寐的男人。
趙曦亭長指把玩象牙煙杆,瓷白的杆身,光滑細膩,一如少女的肌膚,他微一用力就能整支折斷。
風中流淌少女清甜的尾香。
他指腹抵在杆尖,憐惜地轉著圈兒,放任自己的嗅覺,感受陌生的氣息。
廊外有人來問:“趙先生,您母親幫您約的秦小姐在外面等了有一會兒了,讓她進來嗎?”
趙曦亭轉身將煙杆放回紅木架上,漫不經心地應:“別領靜室來了,讓她在展廳等。”
那人有些緊張,“抱歉趙先生,剛才是我弄錯了,我以為孟小姐才是您母親幫您約的那位……”
“瞎貓碰上死耗子也是一種本事。”趙曦亭輕描淡寫地應她,“這次我不計較,但有的錯兒不是回回都能讓你這麼過了。”
“好的趙先生,我一定記住這次的教訓。”
-
回宿舍後,葛靜莊立馬開了電腦修圖,她也不發朋友圈,而是將藏品整理出來,按年份歸類成一份圖冊。
孟秋打趣道:“你該去做歷史圖書館的工作。”
葛靜莊撅了撅嘴,“我考研一定要考回歷史系。”
下午五點,美國時差十三個小時,正是凌晨四點。
孟秋收到了林曄的消息。
——晚飯吃了嗎?
林曄問。
孟秋算了下時間,回復。
——一會兒去食堂。
——你是沒睡還是醒了?
林曄打字速度很快。
——沒睡。
——幾個小組成員見不著人,我隻能從網上資料找數據。
孟秋問。
——找到現在?
林曄回復。
——是的,累死了。
孟秋打開校園內網的學術資料庫,撥了個視頻通話過去:“我幫你一起找,可以給我幾個關鍵字嗎?”
林曄穿一身灰藍T恤,眼睛熬得有些腫,支著太陽穴有氣無力地看著手機:“金融的東西我還是自己來吧,下次要寫什麼中國傳統文化的文章再找你。”
“林曄!喝不喝柚子汁。”對面有女生在門外喊。
孟秋看林曄沒精打採地坐起來,臉朝向門外,她此時可以清晰地看到他輪廓分明富有少年感的側臉。
林曄的眉眼並不深邃,卻很幹淨。
當年她在太陽底下看到他穿著白襯衫奔向她,仿佛春日的白樺,恍惚之間答應了他的追求。
林曄並不戀愛腦,他有職業理想,當年他放棄燕大的錄取,也就是放棄了和她在一起念書的機會,他遠赴美利堅,拿藤校offer,規劃更遠的未來,孟秋也從未說過半句不好。
“上次你弄得太甜了,自己喝吧。”林曄衝門口大聲說。
孟秋微笑著問:“還是你師兄的妹妹嗎?”
林曄恢復了點活力,眼底帶笑,“嗯,我們這兒買不到好喝的果汁,她剛來美國,人挺嬌氣就要喝那一口,非說隻要功夫深,奶茶果粒珍,一天到晚沒正事兒,淨琢磨吃的。”
孟秋聽到那邊有門打開的聲音。
女生清脆的聲音不再隔在外頭,道道分明傳進話筒裡,小姑娘輕盈的腳步踏在木地板上,如宣戰的鼓。
“這次真不甜,騙你是小狗。”
林曄坐著抬頭看她,滿臉笑意,調侃道:“你做的小狗事還少嗎?這麼晚還不睡,明天不是還要起來吃Claris街上的牛角包?起不起得來?”
“起不來先汪兩聲。”
孟秋看著他的笑容微微一愣,不是拈酸吃醋,隻是他逗這個女生的時候,是真的開心。
整個人都在發光。
女生有些惱,踹了他一腳,不經意間看到視頻通話,立刻安分下來,拍拍林曄肩膀,“女朋友在還這麼欺負人,非讓我嫂子揍你。”
林曄笑了聲:“也沒見你喊我一聲哥啊。”
看得出來小姑娘活潑開朗,鬼馬地衝林曄做了個鬼臉,放下柚子汁顛顛跑出了門。
房間立刻安靜下來,有兩三秒的時間,孟秋和林曄都沒說話。
林曄喝了一口果汁,表情上看不出是甜是酸,抿抿唇放下。
“她來玩還是念書?”孟秋先開口。
“準備讀本科,還在上語言學校。”林曄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