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銷金帳,丫頭輕手輕腳地端了燭臺下去。程琅抵著她,將她的手壓在自己的胸膛上,謝蘊避過頭,臉頰卻是緋紅。她隨著動作攬住了他的脖頸。到最後,程琅停下來靠著謝蘊的肩頭,輕撫著她的長發問:“你喜歡我?”
“你是我夫君,我自然喜歡你。”謝蘊說。
“喜歡我的人很多,”程琅問,“你不怕嗎?”
謝蘊就挪了挪身子:“我知道你原來在清湖橋養過外室……我知道你有很多紅顏知己。但我知道你對她們都未曾真心過……”雖然程琅是個浪子,為人風流。但是至少她覺得,程琅待她還是跟別人有點不一樣的。
“好。”程琅隻是簡短地回了個字,將她緩緩放開。
婆子端了清洗的熱水進來。謝蘊下床沐浴,等再回來的時候看到他已經睡著了。她坐在他身側,端詳了他的睡顏很久。
*
羅宜寧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已經雪霽天晴了。天氣很好,比前幾日暖和一些。
她穿衣下羅漢床走動,昨夜陸嘉學應該是沒有回來的。她這些天沒得動過,要走走才行。自從知道自己有孩子之後,她對自己的身體就謹慎多了。剛在屋內走了兩圈,端著早膳的丫頭次第進來了,放下一壺羊乳,一盤酥酪,一碟切成片的鹿肉,一盤槽子糕。
宜寧吃了些槽子糕,喝了兩碗羊乳。有個丫頭進來屈身說:“夫人,侯爺在外面等您。”
他又想幹什麼?怎麼不直接進來。
羅宜寧喝完最後一口羊乳,跨出了房門。陸嘉學站在掃幹淨雪的青石道上,穿著件玄色右衽長袍,腰間掛了墨玉玉佩,背著手等她過去。
陸嘉學聽到身影,轉過身對她說:“宜寧,走過來。”
他牽著她走在掃幹淨雪的石徑上,宜寧看著他的背影。
多年前,他們倆還一樣年輕的時候。她不認得侯府的路,他牽著她去給侯夫人請安。陸嘉學雖然喜歡調侃她戲弄她,但是這種時候寸步不離的跟在她身邊,怕她被陸家的人欺負了。所以對於他所有的戲弄,宜寧都是喜歡的,因為她知道她處於他的羽翼之下。
實際上在婆家裡,唯有他靠得住。若是丈夫也靠不住,對於女子來說是非常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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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嘉學停了下來。
他果然是帶自己來了原來侯夫人住的正房!
羅宜寧慢慢走過去,這裡已經破敗了。當年那些繁華和鋪張,那些生動的人事,也就是掉落的門漆,褪色的匾額。青石板縫冒出的苔藓,雪堆積在路徑上。她甚至仍然記得大家一起來請安時,謝敏端茶時微翹的手指,三嫂說話眼角上揚,略帶挑釁。侯夫人喜歡用頂級的老山檀香,每日晨來,屋內都是這樣一股淡而高雅的香味。看她的臉色總是淡淡的。
“記不記得你第一次來請安的時候,太過緊張,差點打翻夫人的香爐……”陸嘉學說。“我在後面幫你接住了,手被香燙了兩個泡。你回去給我塗藥膏,邊塗邊愧疚。”
羅宜寧當然記得,然後他就很鄭重地說:“你既然心疼。那你要記得你欠我的,將來一定要還我的。”
她當時簡直哭笑不得。
“你現在該還我了。”陸嘉學說,“宜寧,不要跟我鬧脾氣了,你該回來了。”
不要鬧脾氣了,該回來了。
羅宜寧走到他身側,她看著門楣,心裡說不觸動是不可能的:“陸嘉學,可這些人事都過去了……”
“那我做錯什麼了!”他突然握緊她的手臂,厲聲道,“我做了什麼?羅宜寧!”他的一字一句都是擠出來的,捏著她的手用力得要捏碎了。羅宜寧分明看到他眼睛裡沉得不見底的傷痛。
羅宜寧也顫抖起來,她的手握不緊:“對不起陸嘉學,都是我我冤枉了你……你如果願意的話,我可以做任何事。隻要你放開這些,你現在是陸嘉學啊!你是都督,你不用這樣,你值得所有好的東西。”
陸嘉學捏得越來越緊,他低聲說:“宜寧,我不想聽這個!”
羅宜寧突然蹲下身,她顫抖著,有點喘不過氣。陸嘉學也蹲下身,把手搭在她的肩上:“你在哭嗎?”
羅宜寧聽到這裡才忍不住眼淚,她放聲大哭,哭得哽咽。好像把這些年的傷痛都哭幹淨了。
“宜寧,你快回來吧。”陸嘉學最後說。
羅宜寧飛快地用手背擦眼睛,她悶悶地搖了搖頭:“我真的喜歡他,陸嘉學。我從來沒有遇到過這麼對我好的人,我從來沒遇到過我可以全心信賴的人……他和你不一樣。”
便是這些往事,讓她看得更開。她雖然對陸嘉學有了些愧疚,但是她依賴於羅慎遠,怎麼都不會改變的。
“有什麼不一樣的?”陸嘉學涼涼地說,“他是要更善良一點嗎?”
羅宜寧抬頭正要辯解,突然又覺得站起來頭暈。她瞪大眼看著陸嘉學:“你還……”
她真的快要氣炸了!都是些下三濫的手段!
陸嘉學接住她軟下來的身體,輕輕嘖了一聲。這都打動不了她,那他還是流氓本色,直接帶走吧。以後總有機會讓她妥協的。就是那肚子裡的小崽子很礙眼,但是讓她落胎太殘酷了……恐怕她也受不住。算了,生下來再說吧。
陸府已經準備好的馬車拉了出來,陸嘉學抱著人上車。離開時挑簾囑咐:“京中有異動傳信來,監視好羅慎遠。現在錦衣衛在他手裡,他勢力比原來強多了。”
葉嚴應喏送都督大人離開。
馬車離開京城後,轉了水路坐上船,一路南下去了。
*
羅慎遠站在大同的都護府外,搜尋的人出來了好幾輪。
沒有,大同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得到最後一個探子消息的時候,羅慎遠一拳打在樹幹上。凍得黝黑發硬的樹幹都震動了,抖落的雪撲簌簌掉在地上。他喘氣很久。
羅慎遠最後看了一眼大同城,才上了馬車離開。她不在這裡,那她在哪裡?
她究竟在哪裡?
為什麼窮極方法都找不到她?
他上馬車之後,疲憊地看著外面雪野的夕陽照進來。因為失去,總覺得心裡像是有塊又黑又空的地方,填不滿,越來越大。
他不能處理楊凌的後事,不能再跟清流黨走得太近,隻能讓人代為處理。他知道楊太太哭昏倒在楊凌的靈前,知道朝堂轟動,群臣激憤。大家的確被楊凌的死刺激了,怕什麼死!大不了拼著官位性命讓那老賊完蛋!都是儒學傳人,寧願要一身傲骨也不要這地位了,以後死了看到老祖宗總不會羞愧。進諫的折子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多,死諫的一個接一個,皇上沒有辦法,他能打一個不能打兩個,朝廷還要不要人了!
進諫他的也有,罵得多難聽的都不是沒見過。當然最多的還是汪遠,不過汪遠自己就壓下去了。羅慎遠也幫了他不少忙,親自處置了清流黨的幾個人,汪遠現在更信任他了。
他不能耗太長時間,必須回京去。不然局勢詭譎,幾天就能天翻地覆。畢竟這些死諫對皇上不是沒有觸動的。
羅慎遠很清楚,他耗不起。
連夜的趕路,第二日中午才進了京城近郊。
馬車內沒有爐火,非常冷。羅慎遠閉著眼,想起他很小的時候,冬天缺炭天冷,老嬤嬤帶他去羅老太太那裡,兩三歲大的妹妹坐在小幾後面,用她的小小碗喝羊乳,她幾乎就是在舔,小臉上全部都是。看到他之後,胖胖的胳膊立刻把小小碗圈起來了。
妹妹精致漂亮得出奇,他見到過最好看的娃娃。她卻去推羅老太太的手:“我不喜歡他,祖母,我不喜歡,讓他出去!”
他沉默地站著,不知道她為什麼不喜歡他。他明明……是覺得妹妹很可愛的。他有點窘迫,卻更加冷漠。
再後來,這個妹妹長大了經常欺辱他。他隻是忍受,討好根本沒有用,以至於到最後,他真的有想殺人的想法。
後來妹妹卻吃了他買的雲片糕,他本來以為自己走之後,她會直接扔出窗外的。
那個粉團一樣的小孩子,在他面前溜達起來,說來可笑,她竟然開始討好他了。
羅慎遠開始真的接觸這個團子,了解這個團子。那天她認得自己的筆跡,有種奇怪的感覺,很奇怪。也許是終於被人重視了。那個團子漸漸長大成了小宜寧,掛著他的胳膊上,在他的身上翻著找禮物,他縱容著,其實心裡是帶著微笑的。
他願意縱容,甚至生怕她不會這麼做了。生怕她會疏遠自己。
這種愛,其實是有點卑微的。
她成了他的妻,生命中溫柔的時刻全是她。她坐在羅漢床上看書,一隻鞋襪隨意扔著。她躺在他懷裡睡覺,往他的懷裡蜷縮著,或者嘟哝幾句。他可以垂首看很久,凝視到半夜都舍不得睡。也許是用手段算計奪來的,但是絕不能被別人奪走。
他不能失去,太重要了,無法失去。
如果找不到,那隻能算計陸嘉學了。他現在也不是當年的羅慎遠了。
羅慎遠看著遠處的府邸匾額,伸手下了馬車。楊凌的太太沈宣蓉在門口站著,她的馬車停在一邊,戴著重孝。
羅慎遠知道最近有言官在他家蹲點等著罵人,讓沈宣蓉跟他進來。府門關了。沈宣蓉在正堂坐下來,她從鬥篷裡拿出個小匣子:“這東西是他留下……要給你的,我來拿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