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說:“你來了。”
羅慎遠沒有說話,他一身莊重正三品的朝服,站在昏暗潮湿的天牢格格不入。那個次輔卻坐在天牢裡,身上穿著囚服,臉邊落下一縷頭發。他對於死亡顯得很從容:“我聽聞你投靠汪遠了?”
“老師這話聽得有誤,我雖未為老師奔走,但也不是見利忘義之人。”羅慎遠淡淡地說。
徐渭有些失神:“請流黨言官多罵你吧。其實那些言官不該罵你的,真正該罵的人是我。至少我從來沒有真誠的待過你。恐怕你也早就猜到了,我真正培養的下一任首輔是楊凌,力捧你隻是為了他能不被汪遠黨注意。其實你們的才華是相當的,但別的方面他卻遠不如你……但你手段狠厲無情,若是你做了首輔,遲早會是另一個汪遠。”
羅慎遠背著手沉默,黑暗的世界裡。的縫隙間漏出幾丈光,照在他的背後反而看不清臉。
“老師不用擔心,我會保老師的家眷無礙。日後老師就算不在了,我也會將您的教誨銘記於心的,最後來看您也是盡最後點師生情誼,就此別過了。”羅慎遠轉身要走了。
徐渭突然在他的身後說:“我聽說你妻子患了重病,可好些了嗎?”
羅慎遠背對著他,臉上的表情很難言說。他說:“好一些了。”
“那就好。”徐渭似乎松了口氣,“你這麼看重她,她要是有個什麼,我不知道你會怎麼樣……”他靠在牆上,語氣很溫和。也許他無數次的動搖過,但是最後他還是選了楊凌,至於對錯,其實已經不重要了。
羅慎遠還是走出了天牢,越走越快。上了轎子之後才閉上眼,他把老師最後的一點溫情也忘記了。
他跟徐渭不是一類人,也許他真的更像汪遠吧。
乾清宮漸漸的近了,羅慎遠又聞到了那股香的味道。
太監引他到了偏殿,皇上穿著道袍,淨手之後沐浴焚香。在他對面坐下來,他喝了口茶:“朕聽說羅愛卿去看了徐渭。他在次輔的時候,對你一向照顧。這些天為他求情的人絡繹不絕,倒是沒見你求情過。”
“皇上已有定奪,自然有皇上的道理,微臣敬重於老師,卻更要盡忠於皇上。”羅慎遠道。他又笑了說,“皇上喜愛煉丹,微臣倒也有個高人想引薦給皇上。那位高人在當地有活神仙之名,可通鴻鈞老祖的旨意,頗為神奇。微臣已經請他來了,皇上過幾日便得一見。”
皇上聽了很是驚訝,又十分感興趣:“當真可通鴻鈞老祖?”
“自然不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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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問了許多這位高人的事,嘖嘖稱奇。不過一會兒,他又沉默下來。然後對羅慎遠說:“除汪遠外,愛卿最合朕心意。我有一件事想交代愛卿去做,事關皇家聲譽,望愛卿慎重才是。”
羅慎遠站了起來:“皇上且說無妨。”
“你可知道……為什麼這麼多年皇後都未曾有孕?”皇上緩緩說了句。
羅慎遠突然想到趙明珠的那句話,心中頓時有判斷,屋內氣氛凝滯,他道:“微臣大概能猜的一二分。”
“是朕下的旨意,隻是懷疑,究竟如何朕卻不知。”皇上說,“朕今日交一樣東西給你,你有了他們,日後在朝中做事就更方便了。汪大人日常忙於朝事,徐渭已經下獄。朕想重用於你。”
皇上這個意思,是想培養他做心腹,也許他這些天來的表現的確夠得他的信任了。羅慎遠冷靜地跪下謝恩,待那東西交到他手上時,他才眉心微動。
竟然是錦衣衛的令牌!
錦衣衛是直接負責於皇上的,但是皇上也偶爾會交給親信來掌管。以前是交給陸嘉學,恐是皇上怕陸嘉學擁兵持重,畢竟他手頭的兵權已經太重了,所以才收了回來。現在竟然交到了他的手裡!
錦衣衛是一股非常可怕的力量,因為皇上信任,所以肆無忌憚。
“朕會叫兩位副指揮使去見你,以後就直接聽令於你。若是有什麼異動,也由你整合後告訴朕就是。”皇上說。
羅慎遠叩謝後出了宮門。
手中的令牌極為關鍵,這代表他的確得到了皇上的信任。也代表他以後能肆無忌憚地做很多事。
羅慎遠握緊了令牌,嘴唇微微一抿。
轎子走在街上,臨近新年了,到處都掛著燈籠,孩子穿著新衣裳滿街的亂跑。或者手裡提著炮仗、面人的。今天是臘月二十三了。難怪到處都這麼熱鬧,婦人摟著孩子訓斥,孩子做著鬼臉。熙熙攘攘的,街市比平時熱鬧了一倍。
但是她在何處呢?她一日不在,心中焦躁一日不能平息。
也許等她回來了的時候,他已經因為焦躁變成了一個很可怕的樣子,她會害怕的。
若是再找不回她,他真的要控制不住了。
*
自上次之後,羅宜寧周圍多了兩個膀大腰圓的貼身丫頭,個個都能頂青渠的力氣。
她也不能再出門,每日困在都護府中,程琅每日來看她。陪她看書下棋,其實隻有他在看書以及下棋,羅宜寧隻是盯著窗外看。大同比京城幹燥,偶起沙風,院門口貼了對聯,院子內掛著許多的燈籠,似乎快過年了吧。
“你不用回去嗎?”羅宜寧問他。
程琅翻過書:“我到大同是公差,暫不用走。”何況跟她呆在一起很舒服,他幾乎是沉溺於這種生活了。若是當年羅慎遠沒有插手,也許她就嫁給他了,兩個人就是這個樣子。雖然她不待見他,但是他能完全忽視這點。
羅宜寧嘴角一扯,又不跟他說話了。
一會兒丫頭端了晚補湯來,是鴿肚豬蹄湯,白豆燉得爛爛的,撒了一些蔥花在上面,切了幾片薄薄的火腿一起煮。乳白色的湯非常香,看著就令人食指大動。但是羅宜寧一天都要喝兩碗各色補湯,她一看到就黑臉。
湯碗放在桌上宜寧久久地沒有動,程琅就看著她,羅宜寧就道:“怎麼了,我喝不下了。”
“你得喝,你太瘦了。”程琅語氣溫和,親手拿了勺給她乘了碗,放到她面前。“喝吧。”
就這小半個月的功夫,宜寧就被逼得下巴都圓潤了些。這幾日食欲有所恢復,反而吃得多。上次一大碗的燉牛腩也吃了。
羅宜寧現在對程琅完全是敵視的態度,她側頭對旁邊的丫頭說:“桂香,我要午睡了。”
“太太,您還沒有吃飯……”被叫到的丫頭有點不知所措。
“我要睡了,留著醒了吃吧。”羅宜寧裹了鬥篷往內室走,把程琅一個人留在次間裡。
程琅有些無奈,他輕輕的嘆了口氣:“得喝啊……”畢竟肚子裡有個孩子要長大,她才那麼丁點大,不喝些大補的東西怎麼能行呢。把湯交給丫頭叫她擱蒸籠裡蒸著,羅宜寧什麼時候醒什麼時候喝。
內室裡羅宜寧睜開了眼,她發現其實程琅在這裡的時候,守衛反倒是最松懈的。
婆子倚著門框打瞌睡,屋內又暖,燻得人昏昏欲睡。
她必須要回去。
她偶然看到了程琅的公文,知道徐渭出事了。這世徐渭倒臺得更早了,徐渭出事,三哥不會救,隨後就是朝堂的腥風血雨……不管怎麼說,這個時候她都要回去的。她能幫著拿主意,再怎麼說她也經歷過這些事。
羅宜寧起身打開了隔扇,用鬥篷和衣裳裹了個人形躺在被褥裡。她前兩日發現窗戶雖然被削死了,但是削得很松,她可以用簪子把楔子撬開。而從後面的夾道過去是廚房,廚房有道後門常有車往來,運食材進來的時候,這道窄小的門大約會有半刻鍾的開放時間。在外逡巡的衛兵並不是不走動的。趁著他們走動的空隙,可以摸出去。
她已經想好了一條新路子。同時這次她準備得充分多了,打了個點心包裹放在身上,還有些素銀簪子。至於那些她慣常用的首飾,不是赤金就是嵌了寶石的,她拿出去反倒容易引起別人的覬覦,她一個都沒有帶上。
以至於當過了未時羅宜寧仍然沒有醒,丫頭進來找她的時候才發現她又不見了,宜寧其實已經沒了蹤跡很久了,可能已經出了城。丫頭大驚失色,嚇得臉色發白跌跌撞撞地跑去找程琅。
程琅面色也不好,帶著大群的衛兵去找,果然已經毫無蹤跡了。弄得都護府上下一片慌亂。
僕人們當然也心慌了。這位程大人心狠,若是這位夫人不見了,必然是會牽連到別人的。晚杏和晚春那兩個丫頭的下場她們可都還記得的,現在都還臥床不能起,叫抬出了府去。
程琅帶著人在大同城內尋找,正封了城門要一一盤查的時候,有人騎著馬飛奔而來。
這人到程琅面前下了馬,大口地喘著氣稟報說:“程大人,都督大人已經到大同城外了。怕再有一刻鍾就要到了!”
程琅聽到立刻凝眉,心中一個咯噔。
他不再管這邊的事,叫人繼續封城門,然後帶著人去正城門迎接陸嘉學。
程琅到的時候正城門剛剛打開,四周的百姓簇擁在門口,知道這是大名鼎鼎的宣大總督回大同城來了,都紛紛跑來看熱鬧喝排場。衛兵將百姓隔開,陸嘉學的馬車被親兵簇擁著走進人道之中。周圍的百姓發出熱烈的討論。看著城內這個戒備森嚴的架勢,剛下馬車的陸嘉學就沉了臉。現在不是打仗的時候,大同城不會無故戒嚴的。
程琅上前稟報,陸嘉學在馬車上看著他。“舅舅,她在都護府中不見了蹤影,我正帶人封城搜尋……剛不見了兩個時辰!”
果然出事了,他剛來她就不見了。
陸嘉學隻道:“帶我去都護府看看。”
等進了都護府之後,陸嘉學很快進了羅宜寧居住過的內室。他四下看去,這屋中的布置還是他叫人做的。裹在被褥裡的人形,是靠這個瞞過看守的婆子。她睡過的床榻還有股她身上淡淡的甜香,她是在這裡住過。
陸嘉學走到內室唯一的窗前,看到了虛掩的窗扇,被撬下來的楔子。他明白了是怎麼回事,淡淡道:“別人都給我出去,程琅,你過來。”
丫頭婆子都退了下去。程琅走到他面前,喊了聲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