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淡淡地道:“我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會做出什麼,隻能預料這種情況永遠不要發生。
林海如很少從羅慎遠口中聽到這四個字,他做什麼事都是很堅決的。她看著庶長子面無表情的側臉,突然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並不是說他不知道該怎麼做,而是帶著一種不明顯的克制。
她覺得口齒生寒,突然也什麼都說不出來。
*
宜寧靠著馬車上的迎枕,默然不語。
一隻茶杯遞到她面前,程琅低聲道:“我記得你喜歡果茶的……這裡有爐子燒熱水。”
她的臉色一直都不太好看,但是又什麼都不說。瑩白如玉的臉隱沒在昏暗裡。
宜寧接了他的水沒喝,握在手裡問道:“你可知道他為什麼會突然出兵?”魏凌徵戰沙場多年,絕不是冒進之輩程琅坐到她身邊,想了一下說:“邊關常有馬市開放,瓦刺部的人就拿他們養的牛羊來換東西。這是穩定邊關的好辦法,也是那些駐守邊關的大將斂財的好法子。因為與瓦刺部落衝突不斷,馬市一直都不太平。魏凌就下令關閉了馬市……但那些瓦刺部的人換不到東西,便去臨近的村子裡搶,大肆燒殺,屍殍遍野。魏凌聽了一怒之下就決定出兵……不想在平遠堡中了他們的埋伏。”
“那朝廷可派兵增援了?”宜寧又問。
程琅說:“宣府一帶的衛所駐兵有十五萬餘,都督已經派了副將去。倒是不用朝廷再派兵。”
她聽了默默點頭。
程琅看著她的神態就覺得心裡寧靜,靠在她的身側說:“我記得我小的時候,您總喜歡帶著我讀書。”
宜寧抬起頭嘆了口氣,知道他是想讓自己分散注意:“那時候我也不怎麼讀書,卻覺得讀書很好,你該會一些的。幸好你也聰明。”
程琅俊逸的臉靠得很近,但是臉上還帶著她很熟悉的小時候的表情,宜寧也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說:“你倒是挺有出息的。”
程琅抿唇一笑,就是記著她的話才去考取功名的。以前不覺得有什麼好,被她誇了才有種舒緩慢慢地滲透下來。
宜寧覺得程琅在她面前像個孩子一樣,也沒這麼拘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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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聲音忽然一低:“原來是我不知道是您,那明珠、沈玉都曾害了你……我也不會放過他們的!”
宜寧搖了搖頭,也不知道沈玉現在怎麼樣了……她是不喜歡他,但覺得懲罰也已經夠了。她說:“要是父親真的……出了什麼事,英國公府決不可再結仇怨,你可明白?”因為沈玉那件事,忠勤伯和英國公府本來就已經鬧僵了。
程琅怕她責怪般很快就笑了:“我都知道,我不會貿然去做的。”
兩人這般說這話,車裡的燈籠光芒又弱,非常的昏暗,一切都靜靜的。
程琅不再說話之後,就聽到黑夜裡她在自己身邊的呼吸,甚至感覺得到她身體的溫軟和嬌小。他突然覺得口幹舌燥,馬車實在是有些狹小。她又近在咫尺……原來在夢裡肖想的情景一遍遍浮現,他在心裡默念道德經才勉強壓制得住。
宜寧卻不知道,她緩緩伸手去拿旁側放的杯子,手腕上的玉镯擦過程琅的手背。
程琅垂下頭,聲音有些啞:“宜寧,我來給你倒水。”
從她手裡拿了杯子,不覺又是手指相觸。
宜寧心裡想著魏凌的事,根本沒有注意到。直到馬車緩緩地停下來,外面趕車的人說:“小姐,英國公府到了。”
她嗯了一聲,臉色也端然起來,起身走出去,被丫頭扶下了馬車。
程琅放下了掌心小小的茶杯,才跟著下了馬車。
第111章
英國公府從來沒有如現在這般的安靜過。
東園和西園皆是肅然,丫頭婆子大氣都不敢喘。有頭有臉的管家和婆子此刻都垂手立在魏老太太的靜安居正堂外,等著吩咐。天色已經徹底黑了,一股說不清楚的壓抑的氣氛在府中彌漫著。
直到夾道上挑的燈籠亮了起來,一群人簇擁著宜寧走過來了,管事們才紛紛迎上去。得虧過年的時候宜寧管過家,管事們都服她幾分。他們都是魏凌挑選出來的,自然都是能幹之人——但是再能幹也不是英國公府的主子,很多事情都拿不了主意。
宜寧被眾位管事圍住了,諸位管事臉上都是瞧得出的忐忑。英國公府在魏凌這代是單傳,又隻有庭哥兒一個孩子,魏凌要是沒了對英國公府來說意味著什麼,這是再明確不過的事。宜寧匆匆地掃了他們一眼,問道:“可派人去衛所接庭哥兒回來了?”
“已經派了快馬去,約莫明早就能回來了。”其中一個管事連忙說。
宜寧緩緩地吐了口氣。
她是記得前世魏凌曾有九死一生的時候,但是那個時候的魏凌,對她來說不過就是個陌生的英國公。他的事情她也是一知半解,但是有一點她還是記得的,魏凌一直活得好好的。但是她不知道這一世的事跟上一世有沒有差別,說不緊張是不可能的。
畢竟上一世沒有魏宜寧這個人的存在,那個孩子早早地就死了。但是現在她的確存在著。
宜寧又問:“祖母可在屋子裡?”
服侍的婆子愣了一下道:“老太太醒了之後就去了祠堂,一直沒有出來,可要奴婢去……”
話還沒說完,宜寧就擺擺手:“我自己去找。”說罷帶著人朝祠堂去了。程琅看了看她,他先留在了正堂外,吩咐這些管事切莫說話。
英國公府的祠堂修在靜安居後面,英國公府的宅子是祖上傳下來的,老祠堂桐木門楣上掛著匾額,從角門看進去裡面亮著燈。趙明珠就站在角門外,有些忐忑地看著宜寧說:“祠堂我進不去……我不知道外祖母怎麼樣了,剛才在外面,她還哭得差點昏過去了。”
趙明珠是不喜歡羅宜寧,到現在也不喜歡。魏凌對羅宜寧越好對她就越差,所以她也不喜歡魏凌。但是魏凌要是真的沒了,英國公府的以後也難說。唇亡齒寒,她也不希望魏凌真的出事。
羅宜寧微微地點頭,趙明珠是外姓,自然不能進魏家的祠堂。她抬步走進去,立在兩側的婆子給她行了禮,宜寧甚至沒有注意到,她就看著魏老太太的背影,她站在祖宗的排位前,站得直直的。
魏老太太隻是看著魏家列祖列宗的排位不說話,聽到腳步聲才轉過頭。
宜寧站在祠堂的門口看著她。外面的黑夜映得她的身影越發的單薄。魏老太太看到她跟魏凌相似又有幾分稚嫩的眉眼,想到魏凌多麼的疼愛這個女兒。她本來就沒有了母親,現在她可能又沒有了父親。她又難受起來,呼吸都帶著沉重,眼眶發紅。
宜寧走到她身邊,看到魏老太太的臉色發白。祠堂靠著水池,向來又是陰湿的地方,她本來身體就不好,這時候若是再犯病了可如何是好。“祖母,您跟我回去吧。”宜寧跟她說,“平遠堡那邊一直沒有發現父親的下落,說不定過幾日他就回來了呢……”
宜寧自己都覺得安慰得太蒼白,三萬大軍都沒了,瓦刺部會放過敵軍的元首嗎?他們又一向野蠻,當場斬殺也不是不可能的。
戰場上馬革裹屍,說不定魏凌就是其中的一個。那荒涼的隔壁上,連個掩埋屍身的地方都沒有。
一想到這個畫面,在路上已經安撫下來的情緒此刻又躁動起來,宜寧卻繼續說:“說不定等您回去睡一覺,他就回來了。”
魏老太太卻把她摟在懷裡,她哽咽得話都說不清楚,嗓音都是破的:“宜寧——你父親、他要是回不來了怎麼辦!我……他走的時候,我也沒有送他。我都沒有看到他最後的樣子……”
魏老太太身上有股陌生的檀香味,宜寧一向跟她並不親近。但此刻她也任她抱著。
魏老太太冰涼的手摟著她,抱著魏凌的孩子,她哭得喘不過氣來:“我……他一向不要我操心,從小就懂事!凌哥兒……我的凌哥兒……”哭到最後已經是近乎悲嚎,世間慘事莫不過白發人送黑發人。
魏老太太哭得又有點支撐不住,宜寧連忙扶住她。她也難受,眼眶憋得通紅。守在門口的婆子不用說,聽到魏老太太的哭嚎也連忙衝進來,又把老太太扶起來,宜寧指揮她們把老太太扶回靜安居。
宜寧把魏老太太送回靜安居,宮裡來的太醫連忙給老太太施針。老太太躺在羅漢床上,端參湯端熱水的婆子圍在她身邊,老太太戴著眉勒,蒼老枯瘦的手搭在紫檀木的架上,能看得見一條條因為瘦弱而浮起的青筋。
宜寧把魏老太太安置好,吩咐了婆子們好好看著才走出西次間。她剛出門就看到程琅站在院子裡,他轉過身看到宜寧,走到面前跟她說:“我有一事定要跟您說,你可方便聽?”
宜寧點頭,請他去茶房坐下。
到了茶房坐下,程琅凝眉思考了片刻,才說:“雖然英國公下落不明。但殘忍的事我不得不跟您說,英國公這次出事還連累了三萬大軍,宣府的兵力被削弱,要不是陸嘉學力挽狂瀾,邊關都可能有不保的危險。皇上肯定會因此發怒,再加上庭哥兒又還小。魏家褫奪了英國公府的封號也有可能……”
程琅是朝廷官員,對政治格外敏銳。念在以往的功勳上,皇上對魏家不會做什麼,但是英國公的封號就難說了。
宜寧聽了程琅的話心裡發冷,她雖然早就有這個猜測,但卻不敢深想。她喃喃道:“父親也是為了邊關的百姓,且他自己也身陷險情,現在下落不明。皇上真要是為此奪了魏家的封號……”
“從情理上講是如此,但宣府一向是兵家要塞,皇上極為看重。真要是失陷了,他是不會管英國公究竟是為了什麼出兵的。”程琅耐心地跟她解釋。“開國至今,當年隨著太祖打江山封爵位的人家,現在還有爵位的已經不多了。皇上登基後就削了濟寧侯宋越的爵位……”
其實這些她都明白。
宜寧沒有說話,她在想魏凌的事。
當年魏凌身陷險情,但最後他是回來了的。不僅回來了,而且依舊做他的英國公,宣府總兵。
宜寧現在也應該期待著魏凌沒有事,或者這件事隻是魏凌的計謀。但是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對格局產生了什麼變數。如果真是因為她的存在,害得他戰死沙場,甚至失去了英國公的爵位……宜寧覺得真是恨不得自己從未出現過!至少不要連累了他!
“我知道了。”宜寧點頭說,“我想想該怎麼辦。你明日還要去六部衙門,我送你出去吧。”
程琅站起來的時候,突然跟她說:“……我會幫你的。”
宜寧抬頭看著他,他比她高很多。
程琅說:“宜寧,我已經不是那個阿琅了。”他現在是正經的朝廷命官,不是那個龜縮在她背後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