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屬下看到羅家外面全是陌生的護衛,少說也有兩三百人,站在雨裡動也不動。大老爺穿了官服去前廳,二老爺此時卻不在府上。連個名帖也沒有遞來,但是那隨行的人通傳說是陸都督。”他聲音一緊“就是寧遠侯爺,大老爺剛把那人接進前廳裡。”
羅慎遠讓他先去衙門找羅成章,他進了西次間裡問羅宜慧道,“長姐,你說這次英國公府的侄女跟您回來了?”
羅宜慧點頭:“她下午是要睡午覺的,所以我沒帶她過來。”
“我看您還是喊她起來比較好。”羅慎遠輕聲道,“陸嘉學到咱們府上來了。”
天下著大雨,陸嘉學怎麼會突然來?
羅慎遠不知道,他對陸嘉學這個人雖然不陌生。但他是沒有見過陸嘉學的,畢竟陸嘉學是正二品的都督,不是誰都能見的。
宜寧驟然愣住了。
她抬頭看向羅慎遠:“三哥……你說,你說誰要來?”
她睜大眼睛,她的眼睛本來就圓,那神情似乎是驚愕的孩子。
“陸都督。”羅慎遠揉了揉她的發,“你不認識,好好陪鈺哥兒玩吧。”
宜寧手腳有些發冷。
她突然想到昨天自己無意聽到了陸嘉學的談話。
如果陸嘉學想知道她是誰,其實並不難。隻要在寺廟中問一問便知了。
但他是為自己來的嗎?
宜寧不知道。這個人可是陸嘉學。
他當初來求娶她的時候,是個溫和謙遜的高大少年,她死之後,他已經是權傾天下的陸都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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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寧真的覺得自己從不曾了解他。
第66章
外面的雨聲依舊淅淅瀝瀝,卻小了很多。
宜寧握著鈺哥兒的手教他畫畫,鈺哥兒乖乖地埋頭看紙,突然抬頭稚嫩地問她:“姨母,你看鈺哥兒畫得好不好?”
宜寧親了親他軟軟的臉,說:“鈺哥兒畫得最好了。”
鈺哥兒被她親得痒酥酥的,拿臉蹭了蹭她的衣襟,靠在她懷裡更專心致志地畫畫。
這孩子幾天便和她親熱極了,昨晚還鬧著要和她睡。羅宜慧哭笑不得地教訓他:“……半夜可不準吵著回來!擾了姨母睡覺我可是要揍你的。”
鈺哥兒想了又想,這才沒跟她回去睡。
林海如在旁給她們倆剝花生,去了一層紅衣,花生米粒粒飽滿,白嫩誘人。這花生都是剛挖出來的,比曬幹的花生好吃些,宜寧就挺喜歡吃的。
但現在她卻對這些都提不起興趣,她看著回廊的方向。長姐去請趙明珠了,聽說是陸嘉學過來了,趙明珠當即就去了前廳。
那邊丫頭簇擁著羅宜慧撐著傘走近了,到回廊下收了傘。羅宜慧跨進門來跟林海如說,“……來的的確是陸都督,說是巡按的時候路經此地。大伯父在長房擺了筵席,叫大家都過去。”
宜寧突然問道:“他不是過來看明珠姑娘的?”
羅宜慧笑著搖頭:“我帶明珠過去的時候,他才知道明珠在這裡。聽說咱們照顧明珠周到,還讓下屬送了些珍貴的山珍。如今正在長房跟大伯父說話呢,還賞了宜玉和宜秀東西。”
林海如把剝好的花生都放進小碟裡,拍拍手上的花生屑笑道:“我正好奇這陸都督究竟是什麼模樣,外頭傳得神乎其神的,又是殺兄弟又是奪候位的。我還以為長了三頭六臂呢!宜寧,你快去換一件衣裳,跟我一同去吧。”林海如又想了想,對瑞香道,“去郭姨娘那兒,把軒哥兒也叫上。”
腹中孩子無事,她忘性又大,早就不計軒哥兒的仇了。
宜寧撿了幾粒花生嚼,香甜的味道彌漫開。她道:“不用這麼麻煩,這件衣裳不是挺好的嗎。”
陸嘉學特別擅長看人識人,這幾乎就是他的一種天賦。你若是重新打扮了去看他,他瞥你一眼就能看出來,就知道你如何對待他了。
她才不想換一件什麼衣服,叫陸嘉學看了,還以為她們有多看重他!
林海如也沒有勉強她,反正宜寧穿什麼在她看來都挺好看的。
長房要穿過竹苑外的竹林,再過一個洗砚池才能到。路上雨還是淅淅瀝瀝的,雪枝給宜寧撐著傘,她慢慢走在路上,陸嘉學的護衛林立在花廳外。宜寧還沒有跨進花廳,就看到隔著雨幕和花廳種的竹枝,端坐在花廳中的陸嘉學。
他生得很高大,因年過三十了,那種鋒利和冷漠被溫和了不少。身上穿了一件右衽袍子,他常年徵戰沙場,坐姿都是端整的。英挺的五官輪廓深邃,眉骨微凸,熟悉而又十分的陌生。
仿佛這個人隻是出現過在她的夢裡。
遠遠傳來大伯父和大伯母說話喧鬧的聲音,丫頭擺茶碟的聲音,偶爾一聲低沉的應和。宜寧突然不知道應該怎麼走過去,等到了真正面對他的時候,她還是想轉身就跑。
宜寧做簪子的這麼些年,一直在想一個問題。長嫂為什麼說是陸嘉學殺了她?她每天跪在佛前誦經的時候,除了為自己早死的丈夫陸嘉然誦讀,還為自己早死的弟妹誦讀,因為他們都是死在了陸嘉學的冷漠和貪欲當中。
但是宜寧想起陸嘉學年輕的時候,想到他笑著逗自己的時候,還是不太明白。
他跟宜寧說:“你對對子不行罷了,寫字怎麼也不好看?還比不過我。”
太夫人讓她們幾個媳婦手抄佛經,她找了自己的貼身丫頭當槍手,結果被他發現了。陸嘉學就奪了她手中的筆說:“來來,我幫你寫幾篇。我看就你的丫頭都抄不過來了,但你的字太不好看了。拿出去會丟我的面子的。”
或者是後面她跟小丫頭玩百索被他發現了,他盯著宜寧嘆息:“我當初娶你的時候,以為自己娶的是個端莊賢惠的。這才娶回來多久就露陷了……怎麼你在外人面前就這麼賢惠呢?”
宜寧瞪他,冷冷地道:“若是不喜歡我,我就回去了!”
她讓丫頭把他的被褥搬去了書房,不準他回房睡。
陸嘉學好脾氣地睡了三天的書房,他縮在躺椅上睡得腰酸背痛。後來拿著百索過來笑著說:“我陪你玩,你別讓我睡書房了。家裡的護衛都在笑話我了!”
宜寧那個時候滿心的酥麻,她覺得這個人英挺年輕的眉眼怎麼這麼好看,笑容好像帶著鉤子一樣勾著人心。她覺得這樣真是快樂,他雖然每日跟她笑鬧,不務正業,但是他真是這麼對她好。
後來她跌落山崖死了,寧遠侯府劇變,他提著滴血的劍走進侯府裡,那種麻木而冷漠的表情,身上穿的帶鐵腥味的鎧甲,他的隨從都是如此的訓練有素。那是宜寧第一次看到這樣的陸嘉學。她懷疑這是不是自己認識的那個陸嘉學,這明明……這明明就是完全不同的人啊!
再後來她聽到長嫂謝敏跟丫頭說:“陸嘉學……果真讓我們看錯了!這樣的狠心,他連陸嘉然都能殺……宜寧門第不高,她的死敢說不是他動的手。竟還嫁禍到了我頭上!這事他佔了多大的便宜,以妻子被害這個名頭,便順理成章的搶了候位……”
後來陸嘉學就成了寧遠侯爺,陸都督,權傾天下。他所表現的一切都跟宜寧認識的那個人不一樣,那個陸嘉學會半夜拉她起來,跟她說自己偷偷養了一株曇花,今晚就要開了。兩人蹲在花前守了一宿都沒開,她打他,陸嘉學一點都不疼,笑著說:“你打我解氣了,可就不要生氣了!”
或者在她跟小狗玩耍的時候,給她畫了畫像,讓人裱了掛在她的書房裡。宜寧看了又好氣又好笑。
這些也不過隻是偽裝而已,而她就是他最好的偽裝工具。沒有人懷疑過陸嘉學的安分守己,包括她自己。要不是曾親眼所見那些變遷,宜寧也不會相信。
但是陸嘉學那冷漠而麻木的眼神,無數次的出現在她的夢裡,讓她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活得就是個笑話。連自己的枕邊人都看不清楚。
但陸嘉學為什麼非要借她的死來發難,她死後他為什麼不再娶。他究竟在想什麼……
宜寧不知道,她覺得自己已經不想再深究下去。那些事已經與她無關了。
羅宜慧領著宜寧進了花廳。
趙明珠還在陸嘉學身邊跟他說話,笑得十分明媚:“侯爺,您可去了大慈寺了?我覺得那處風景最好。不知道叔父近日可還好?我走了兩天了,他沒有生氣吧?”
羅宜玉和羅宜秀在旁僵硬地笑著,心裡萬千的吐槽默默忍了,坐姿規規矩矩,隻坐了板凳的前三分之一。
陸嘉學的聲音有種奇特的低沉,但是語氣淡淡的,“你叔父近日在忙。”
趙明珠看到羅宜慧過來,這才起身拉住羅宜慧的手說:“這位就是我跟您說的慧姐姐,她是羅家的長女,待我可好了!我回去一定為她多說些好話。”
羅宜慧屈身給陸嘉學請安,陸嘉學隻是點了點頭。他的目光一轉,落在站在一旁的小女孩身上。
……果然是她。
小小年紀,竟然出落得幾分姿色了。五官空靈而讓人驚豔,眉梢卻有顆殷紅小痣……她低垂著頭沒有看他。
“這位也是貴府的小姐吧?”陸嘉學突然問道。
宜寧袖中的手掐著手心,才抬頭道:“都督大人安好。”
別人都稱他為‘侯爺’,這樣既恭敬又親近些。她卻喊自己陸都督,平白生出三分的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