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老太太渾身都有些僵硬。
“寺廟裡一向清淨,那一晚卻闖入了賊人。奴婢們並不知道那人是誰,隻是他會些功夫,長得也頗是俊秀,他擄了二太太走。”鄭媽媽講起原來的這些事,語氣反而平靜了下來,“那時候羅家的護衛都緊著給大房和喬姨娘,我們帶去寺廟的護衛不過三人,皆不是這個男子的對手。他隻說是借二太太人一用,不會傷了二太太。”
“小半個月之後他的確把二太太放了回來,我們不敢再多留,匆匆帶著夫人回來了。夫人那時候看起來也沒有什麼異樣……”鄭媽媽苦笑了一聲,“但是幾個月之後,二太太就有了身孕。奴婢們隻是歡喜二太太又有了身孕,哪裡知道其中的端倪。”
“二太太卻越來越鬱鬱寡歡,吃不下睡不好,落了心病。”鄭媽媽看著羅老太太越來越蒼白的臉色,慢慢地說,“奴婢一再追問二太太才說了真相。二太太說自己本無意再活下去了……隻是她懷了孩子。稚兒何其無辜!要隨母去太過殘忍。”
羅老太太閉上了眼睛。
“孩子生下來之後二太太的心病越來越重,又是愧疚又是對二爺絕望,便這麼去了。我等幾個知道真相的就請命離開了羅家。隻要我們不說,世上就無人知道了。那眉姐兒還是羅家的小姐,活得好好的。沒有人會看不起她,也沒有人會再傷害明瀾了……”
鄭媽媽直直地看著羅老太太,她終於把話都說完了。
羅老太太卻不由身子顫抖,眼淚順著臉上的溝壑流下來:“是我害的她……你該怪我的!你該怪我。”
她一直覺得最對不起明瀾的是羅成章,其實她又何嘗不是。
她明明跟顧老太太說過,會好好地護著明瀾的,但是明瀾在羅家分明就過得不好!
“老太太,如果您現在不想要宜寧了,奴婢立刻就帶著她走。”鄭媽媽最後說。
羅老太太抬起頭,一字一頓道:“宜寧是我養大的孩子,是我的孫女。你不許帶她走,你自己走吧,走得越遠越好,不要再回來了。”
羅家欠明瀾的,宜寧就是羅家的小姐,誰敢說她不是!
宜寧就是她的孫女,若不是因為她和羅成章,怎麼會有這出冤孽!
鄭媽媽深吸一口氣,她不過也是在賭而已。羅老太太本不必知道這事的,但是看到羅老太太對宜寧的好,她突然就改變了看法,她把這些話都說給羅老太太聽了。
她從未想過讓宜寧跟著她走,羅家對不起明瀾,宜寧為什麼要走。跟著她到農莊裡豈不是害了她。明瀾留下的嫁妝都還在二房裡,她的長姐也還在,她不應該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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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媽媽低聲說:“我把青渠留下來,她是性子再實在不過的。誰對她好她就會加倍對別人好,況且,她也什麼都不知道……老太太,奴婢這次真的告辭了,您莫要再阻攔了。”
她行了禮退下。
羅老太太站起來,看著鄭媽媽退出了小佛堂。
羅老太太看著小佛堂上的佛祖,佛祖面帶慈悲而憐憫的微笑,她突然有種喘不過氣的感覺。她本以為、本以為沒有她的錯的……羅老太太忍不住在蒲團上跪下,慟哭起來,嗓子嘶啞地說:“明瀾,你該怪我的啊!該怪我啊……”
她一向覺得自己是厲害的,養出了兩個進士兒子。誰知道老都老了,人卻犯起了糊塗。看如今的羅家可是她想要的樣子,如今她又對得起誰了……
羅老太太跪坐在蒲團上,突然覺得腦中一陣劇痛,頭暈目眩。她扶著梁柱想站起來,但是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剛走出兩步就跌倒了。
門外的丫頭聽到了動靜,連忙推門進來。看到羅老太太倒在地上,嚇得立刻過來扶。
“老太太!您可要緊!”她見羅老太太扶都扶不動,眼睛直愣愣地看著前方,話也不說。嚇得手腳發寒,聲音都變了,衝門外大喊,“徐媽媽,您快進來,老太太跌倒了!”
第44章
宜寧其實對鄭媽媽並沒有什麼情緒,她隻是不理解鄭媽媽的方式。這個口口聲聲說為了保護小宜寧才走的人,把小宜寧留在羅家,她小小年紀受了多少苦,吃了多少暗算,恐怕小宜寧自己都算不清楚。
那個孩子永遠留在了湖底,誰都救不回來了。
宜寧靠著窗在紙上描花樣,她想給羅老太太做一雙護膝,到了雨天的時候祖母的風湿發作的時候,也不會疼痛難忍了。陽光透過槅扇靜靜地灑在她身上,小小的宜寧跪在高大的茶幾旁,顯得弱小而稚嫩。
剛踏進門的雪枝看到宜寧認真地描著花樣,眼眶就不禁紅了。
宜寧放下筆,拿起紙來吹幹墨跡,一邊問道:“雪枝,我要給祖母做一對護膝,你說用漳絨面好還是綢緞面好……我覺得漳絨面的穿著舒服一些。”
雪枝卻說:“姐兒,您快跟奴婢出去……”她頓了頓,看到宜寧正望向自己,似乎不明白她在說什麼,她的淚水不禁地湧出來,“您、您快些……老太太出事了!”
最後一句聲音壓得低啞極了,卻讓宜寧整個人都怔住了。
府裡前所未有的混亂,通知各房太太的,去府衙找二老爺的,丫頭們急促地奔走著。
宜寧被雪枝牽著走到西次間外,看到許多丫頭在羅老太太的房裡進出,手裡端著熱水,端著參湯。大丫頭跟徐媽媽說:“參湯一點都喂不進去,您說該怎麼辦才好……”
徐媽媽又不是郎中,她懂什麼!她急得滿頭大汗,“還是先不要喂了,等郎中來了再說。”正說著,郎中就已經被幾個丫頭簇擁著走了過來,徐媽媽把郎中迎進了內室。
她出來的時候看到了宜寧,立刻向她走過來。蹲下身跟她說話,聲音柔和了一點:“姐兒,你不要怕。現在裡面忙成一團,你先呆在外面,好嗎?”
宜寧還是覺得有些不真實,前幾天祖母不是很精神嗎,為什麼突然就病倒了。
雖然知道早晚會有這麼一天,但當這天真的來了的時候,她心裡卻有種說不出的窒息感。從沒有人像羅老太太一樣對她好。她護著她,寵著她,宜寧前世被害死的時候,心已經如寒冰一般。好不容易有了羅老太太對她好,她心裡早就把她當成自己的親祖母了。
陳氏和林海如過來了。林海如看了她一樣,正想過來,徐媽媽卻讓兩位太太先進去看看羅老太太。宜寧也想跟著進去,徐媽媽卻攔住了她,她的目光非常柔和:“姐兒,你在外面等著。”
宜寧隻是說:“我要看祖母。”
徐媽媽說:“您不要進去,有兩位太太在裡面拿主意,郎中正在幫老太太診治,有什麼事奴婢會叫您的……”
宜寧深深地吸了口氣,她退到了旁邊。徐媽媽說得很對,她一個孩子在裡面也不能幫上忙,她進去反而添亂。
但是她望著忙亂的正堂,突然有種深深的涼意,好像她還是孤獨的一個人一樣。
就像她在玉簪子裡的這麼多年,無論她對周圍發生的事情有多麼憤怒,多麼委屈,多麼難受。但她始終什麼都不能做,也不能說,她隻是一個局外人,被迫看著一切發生,無力幹涉任何事。
不遠處一行人漸漸走近,是羅慎遠接到消息,帶著人過來了。
他一眼就看到宜寧孤零零地站在旁邊,她的神情有些茫然。她這麼小,往來的人沒有人看她,她一個人站在高大的柱子旁邊,非常孤獨無依。他心裡又似乎被揪了一下。走過去到她身前,半蹲下來看著她:“眉眉,你怎麼了?可是害怕。”
宜寧看到他俊朗的側臉,他的語氣從未如此的耐心而溫和。
羅慎遠已經伸手把她抱了起來,他長得高大,把小小的宜寧抱進懷裡。
他的語氣很平穩:“有我在,你不要怕。”
宜寧地抓住他的衣襟。羅慎遠把自己從那種什麼都不能做的恐懼,什麼都不能說的恐懼之中喚醒過來了。她似乎才回過神來,現在她已經不是簪子了,也不會再如此了,她靠著羅慎遠溫熱的胸膛,點點頭勉強笑了笑:“宜寧不怕。”
宜寧已經振作了起來,羅老太太如果真的出事了,那麼她必須要鎮定,還要更加鎮定。
羅老太太若真的出事了,誰還能這麼護著她呢。
宜寧靠著羅慎遠靜靜地思考,成了小宜寧之後,她似乎真的過了一段孩子童真的生活,有人護著有人寵著。好像連她自己都忘了,這一切其實都是危機四伏的。
所以現在不行了,她不僅是小宜寧,還是那個在後宅被困了二十多年的羅宜寧。這段童真的日子隻能過去了,日後必定也不能再有了。
羅慎遠摸了摸她的頭安慰她,抱著宜寧走向徐媽媽,問她:“鄭媽媽已經走了多久了,可還能追上?”
徐媽媽說:“上了渡船走了。怕是追不上了。”
如今羅家全是老弱婦孺,隻能靠他撐場。羅慎遠的側臉很堅毅,眉毛濃鬱,宜寧離得近,更能看清他微抿的嘴唇。這樣的神情讓人覺得非常安定。羅慎遠略微一想就接著說:“水路趕不上,就從陸路騎馬追上去。清苑縣有個拱橋,從那裡把人截下來。”
徐媽媽聽了立刻點頭,三少爺果然不愧得羅老太太看重,這份臨危不亂的心思幾個人能有。
這時候羅老太太屋子裡的郎中出來了,徐媽媽迎了上去,那郎中嘆了口氣說:“老太太突發中風,身子甚至不能動彈,話語也有些困難。病症來得急,我隻能開一些調養的藥。隻是老太太年紀大了,這次舊疾也隨之復發……就算藥灌進去了,怕是救回來也不太可能了。”
宜寧多聽一個字,心裡就難受一分,緊緊地捏著羅慎遠的衣襟,幾乎說不出話來。
徐媽媽知道老太太的身子是早就垮了的,本來鄭媽媽就說過,能多活兩年都是好的。她紅了眼眶,也是一句話不說。
羅慎遠就道:“那請先生立刻去寫藥方吧。”說罷讓身後的管事帶郎中下去。
看到郎中走了,他才低頭對宜寧說:“眉眉,你要不要隨我一起進去看祖母?”
宜寧對他點了點頭,羅慎遠緩緩地摸了摸她的頭說:“你不怕就好。”
宜寧這才注意到三哥叫了她的小名。其實這和羅老太太是一樣的,她們對她親昵寵愛的時候,或者她生病的時候,便是哄一般的叫她‘眉眉’。似乎孩子的小名能夠安慰到她一樣。
她抱住了三哥的脖頸,又有些說不出的堵得難受。三哥也是想安慰她吧。
羅慎遠抱著她進了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