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四個腦袋和清源說話,餘下的五個腦袋東張西望,生怕這句話吹牛的話被南河給聽見了。
清源得到了第一個自願和自己結契的使徒,心花怒放。
這樣強大的妖魔,不用千裡追蹤,殊死戰鬥。就心平氣和地來到自己門派了。完全沒有同門為此受傷或是丟失性命,不過是多請幾個廚子,所廢一些金錢罷了,實在是太劃算。
從袁香兒那裡學來的契約對妖魔沒有束縛控制的能力,這對清源來說,是一個艱難的決定。也給他增加了不少麻煩。他必須更加細心地去了解自己新使徒的性情和習慣,隨時準備防御和約束的法陣。以防九頭蛇妖性大發而暴走。
不管怎麼說,邁出了第一步,總是一個好的開端不是嗎?
“前兩日,發生了一件大事,聽說了嗎?”清源在桌邊坐下,開口問袁香兒。
“什麼事?”
“洞玄教的掌教妙道帶著使徒闖入裡界,殺死了大妖塗山。”
“你說誰?妙道?”袁香兒以為自己聽錯了。不久之前,她親眼見到妙道元氣大傷,幾乎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程度。
妙道一生深恨塗山,卻不敢進入裡世挑釁這位勢力龐大的妖王。在生命的最後階段,對長生絕望了的他,拼著魚死網破,反倒真的殺死了宿敵。
“當然,妙道也沒有討到好,不過是玉石俱焚罷了。那一戰過後,再也沒人見到妙道的身影,洞玄教的掌教之位隻怕要有他的弟子雲玄接任。”清源搖頭嘆息,“我師姐聽得這個消息,便準備歸隱裡世,說要在那裡尋求自己突破的機緣,大概不打算再回來了。”
一代人的謝幕,自有鮮活的生命登上歷史的潮頭。
無人的荒野之中,金瞳獨角的皓翰行走在野草亂石間。他的後背背著一具殘缺的軀體,那與其說是一個人,或許應該說是一具還吊著一絲氣息的屍體。
“原來,我並不是殺不了它。而是不敢,不敢拿我自己的命去拼罷了。”微弱的聲調響起,喃喃自語般,“看來,我也沒有那麼恨它。或許我一直在恨的隻是怯弱的自己。”
皓翰沒有回答,埋頭邁步前行。
“我……已經……沒有力量控制你們,其它人……都跑了,你為什麼還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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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過的,我們監兵一族,向來崇拜強者。你打敗我的那一刻起,我承諾過奉你為主。”皓翰腳下飛馳,“主僕一場,有始有終,就送你一程。”
皓翰在荒野中跑出很遠,一直再沒有聽見任何動靜,在他以為那個人是不是已經死了的時候。
身後傳來自嘲的聲音,“上天待我終歸還不算太差,像我這樣的人,在最後的時候,身邊竟然還有……”
還有什麼,妙道沒有再說下去。
皓翰在一個人類的村莊附近停下腳步,路口處有一棵蒼老巨大的梨樹,它不知道在這裡扎根了多少個年頭,枝幹粗大虬結,卻依舊生機黯然,開滿了一樹梨花。
皓翰問道:“就是這裡嗎?”
“有……沒有一顆梨樹,結滿果實,黃色的果實。”妙道的眼睛看不見,此刻也無力再感受世間靈力,他的世界裡隻留下徹底的黑暗。
“現在是春天,怎麼可能有果實。隻有花,一樹白色的花。”
空氣中飄來梨花淡淡的清香。
妙道似乎回到那個風吹麥浪的季節,
“開心一點吧,秋天是收獲的季節呢。”
初識的朋友坐在梨樹的枝頭,遞過來一顆黃澄澄的果實,
皓翰聽見身後傳來輕輕的一句嘆息,
“我……後悔了。”
蒼白的梨花飄落一地,身後再也沒有傳來任何聲音。
皓翰在梨樹下挖了一個坑,將那具失去生命的屍體埋葬在這裡。
……
時光荏苒,幾度春風,古老的梨樹始終駐立在原地,看盡人間聚散,我自花開花落。
一位清婉佳人挎著竹籃從樹下走過,她的身邊跟著一位昭華正勝的少女。
“雲娘子,袁小先生。家去呀。”田野裡勞作的農夫直起腰打招呼。
這兩位是新近搬到他們村子的鄰居。
她們買下了一座廢棄的屋脊,也不知怎麼收拾的,很快就修整得漂漂亮亮,野趣盎然。庭院裡甚至移植了不少大樹,其中一顆榕樹枝繁葉茂,亭亭如蓋,最為醒目。往來的客人也多,庭院中日日笙歌,熱鬧喧哗。
二人性情溫和,和善好相處。年少的那位更是修行中的方士,雖然年輕,但法力高強,驅邪闢祟,祝由十三科都十分擅長,收費也多半是象徵性的。村裡人有些頭疼腦熱的動靜都喜歡前來尋她。不日之前還剛剛治好了他小兒子的夜疾。
農夫從地裡掰了數根玉米棒,不由分說塞進雲娘的籃子裡,紅著面孔跑遠了。
看著慢慢遠去的嫋嫋背影,他摸了一把額頭的汗,“袁小先生這樣年輕,哪成想竟是神仙般的人物,一道符水賜下來,我家狗蛋多年夜哭的毛病就給瞧好了。不服她都不行。”
和他並肩在田地裡的老農直起脊背,眯著眼睛看了一會,“要說神仙一般的人。我們村曾經也有過一位。”
“聽我爺爺輩的事了。我小的時候祖父就告訴我,村子裡曾經來過一位神仙,他和她的妻子在這裡住過好多年。為大家闢邪去兇,排憂解難,護一方安危多年。如今還有人家供奉著他們夫妻的長生排位呢。”
“哦,對了,那位妻子的名字好像也有個雲字。”
……
袁香兒挽著雲娘的手,路過墜著稀稀拉拉果實的梨樹。
“我還沒走過這條路呢,師娘,好大一棵梨樹。”
女孩子都難免有愛美之心,這些年她好說歹說,使勁辦法,終究從清一教信任掌教手中置換了一枚駐顏丹。永保青春容顏。人看起來年輕,心也就年輕。遠遠瞧著那些小小的果實起了玩心,想要上樹摘取。
“真是,都多大的人了,還和你師父一樣。”雲娘看著那棵梨樹,想起舊日往事,“很多年前,我們曾經在這裡住過,那時候,你師父也最喜歡爬這棵梨樹呢。如今這樹的年紀畢竟大了,果實結得也沒有當年那樣的多了。”
雲娘和袁香兒都有駐顏之術,也就不適合在一個地方久居。過個一二十年,掩飾不住的時候,總要將整個庭院搬走,換一個地方居住。好在袁香兒已經摸清了石桌小世界的妙用,能在每一次搬家的時候,把庭院內一應想要帶走之物,收入石桌的芥子空間。搬家起來,倒也並不怎麼麻煩。
“咦,樹底下怎麼有一座墳冢。”雲娘撥開草叢,雜亂的長草中露出一塊被荒草掩埋了的破敗墓碑,嚇了她一跳,“是誰的墓呢?怎麼連個字都沒有刻?孤零零的,看起來怪可憐的。”
雲娘拔掉些許雜草,從竹藍中取出一小壺剛剛在集市上買的秋月白,擺在了石碑前,“這個給你吧。”
她站起身,招呼袁香兒,“回去吧,阿香。虺螣她們今日不是要來家裡嗎?早些回去準備點好吃的。”
袁香兒卻仿佛看見了什麼,看著梨樹下的陰影愣了半晌,方才勉強跟上,“诶,就來了。師娘。”
午夜時分,萬物寂靜,魂魔之時。
袁香兒悄悄回到這棵樹下。
野草叢生的孤墳後,陰影立著一個昏暗的身影。
眼眶空洞,右臂截斷,渾身是傷。
一如十來年前,死去的那位國師。
“這麼長時間過去,有什麼事不能忘記?還留在這裡幹什麼?”袁香兒對著那古樹後的一抹殘魂說。
暗啞冰寒的聲音低低從昏暗中傳來,
“像我這樣一身罪孽之人,即使步入輪回,也隻有被打入畜生道的命運。為奴為役,任人驅使。又有何生趣,不如就此慢慢消散於天地間。”
“原來你也知道自己的所為是罪孽?”袁香兒淡淡開口,“我的母親曾告訴過我,一個人犯了錯,就應當承擔自己所造成的結果。”
黑暗中的陰影沉默許久,“說來也罷,生死道消,重頭來過。再無往日絲毫記憶,我已然不是我,又何必介意為人為畜,境況如何。”
袁香兒從懷中取出玲瓏金球,“若是想要離去,我可以送你一程。”
“你……師父呢?”
“師父雖然不太好,總歸還活著,活著就還有那麼一絲的希望。”
那殘破的幽魂在夜風中微微動了半步,又慢慢退了回去,“既然如此,那就有勞了。”
往生咒伴著鈴音,悠悠響徹在村郊的夜色中。
一抹細細螢輝,穿過梨樹繁密的枝葉,告別枝頭零落的果實,向遠處飛去。
回到屋房,南河早就醒了。
袁香兒在床邊坐下,展開一頁剛剛記下的紙頁,“我遇到妙道的殘魂了,他給了我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