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兒?你……是不是香兒?”一個驚疑的聲音從身後響起。
袁香兒轉過身,看見了一個帶著面有風霜的婦人,那婦人後背背著一個男孩,手上牽著兩個女孩,又驚又喜地拉住了袁香兒的手臂,“香兒,你是香兒?我是大姐啊。”
袁香兒離開家的時候,大姐袁春花不過十二歲。
一晃十餘年過去了,二十出頭的大姐本應是風華正茂的年紀。可是如今領著三個孩子的她早早被生活壓彎了脊背。她像是一朵還來不及盛開的花,不曾開放就已然枯萎。以至於猛然間,袁香兒根本沒有將這個一臉憔悴的女人同她的大姐聯系到一起。
透過那依稀有些熟悉的五官,袁香兒回想起在這個世界的童年時光,這才發覺那七年的歲月朦朧的像是一個遙遠的夢,已經在她的記憶中變得模糊不清。
☆、第 118 章
大姐把袁香兒帶回了自己的家。
夯土砌成的院牆, 茅草堆築的屋頂, 內有小小的兩間茅屋,一個黃土找平的院子, 院子裡養著兩隻瘦弱伶仃的母雞, 除此之外,這個家幾乎可以用家徒四壁來形容。
以至於南河等人甚至沒有進屋入座的空間,隻在院子中駐立等待。
袁春花偶遇多年不見的小妹, 心情激動,且顧不得別的。領著袁香兒進屋, 拉著她的手上下打量,眼眶早就紅了,“長了這樣多,胖了也白了, 變漂亮了。阿姐剛剛在後頭看了你許久,都不敢上前相認。”
她扯動嘴角想要給久別重逢的小妹勉強露出個笑來,眼淚卻忍不住噼裡啪啦往下掉, 隻得用袖子捂住了臉。
“香兒你不知道,當年你被領走之後, 我和招娣抱著連哭了好幾天,那段日子夜夜睡不好, 總夢見你被人欺負,沒有飯吃,餓著肚子喊姐姐。”她說著說著越發哽咽了起來。
她六七歲的大女兒,領著三四歲的妹妹, 很懂事地端著茶水進屋,慌忙安慰母親,“娘親莫哭,娘親怎麼哭了?”
袁春花匆忙抹了一把眼淚,“沒有,不曾哭。娘親是高興的。大妞二妞,這是你小姨,快叫人。”
兩個小姑娘奶聲奶氣地喊了人,把手中那一碗新泡的粗茶擺在桌面上。
“別隻端這個,去,去煮幾個荷包蛋,放點糖,給院子裡的那些客人一人端兩個。”袁春花對她的大女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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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幼的小姑娘明顯的躊躇了一下,雞蛋和糖對她們家來說可是金貴物,今日來的客人又這樣的多。
“快去啊,愣著幹什麼,娘親十多年沒見到你小姨了。”袁春花推了她一下。
不多時,白胖胖的荷包蛋泡在糖水中,被端到了桌上來。
“快吃吧,你小時候最愛吃這個。”
袁香兒喝了一口,白水煮的湯裡帶著一絲蛋香和甘甜,在記憶中似乎隻在小弟弟出生時吃過一次。那時候大概也不是喜歡這種食物,而是因為沒得吃,整日都餓得慌,難得見著點葷腥,差點沒把舌頭吞了下去。
兩個小姑娘怯怯地看著她,正忍不住地悄悄咽口水。
七歲和四歲,髒兮兮的臉蛋,枯黃的頭發,柴火一樣細廋的四肢,年幼的拉著姐姐的衣襟,像極了袁香兒和袁春花小時候。
袁香兒就把碗裡的荷包蛋喂給她們吃,一人一口地喂進去,把兩個小姑娘喂得眼睛亮晶晶地看著她。
“我八年前嫁到這個村子,離咱們娘家倒也不遠,偶爾還能回家看看爹娘。家裡如今蓋了兩間新屋子,去年給大郎取了媳婦,弟妹現已有了身孕。小弟再過上兩年也該成家了。奶奶還在,隻是起不了床,也不太認得人了,日日還喝著藥”大姐絮絮叨叨說起娘家的情形。
唯獨沒有提到家裡的另一位女孩。
“我二姐呢?”
“招娣她……”袁春花遲疑了一下,“爹娘把她嫁給鎮子上的一位員外做了小妾。”
袁香兒的動作停滯了片刻,接著喂完了整碗糖水,拿帕子給兩個小姑娘擦嘴。
“把我一個賣了,還不夠嗎?”她收回了碗,說得很平靜。
“招娣自己也願意的。她說不想嫁到窮人家過苦日子。”袁春花嘆息一聲,“能有什麼辦法呢,家裡兩個男孩,總要傳宗接代,隻恨我沒什麼用,幫不怎麼上娘家。”
她握住了袁香兒的手,“阿香,你得了空,也該回去看看。”
袁香兒看著大姐的手,那手指粗大,布滿了裂紋和老繭,是經過多少辛勞,才能將女性一雙柔軟的手變成這副模樣。
大姐無疑是一位既勤勞又溫柔的女子,背著弟弟走在山路上,還不忘從年幼的袁香兒手中分走一份豬草的重量。
她會一邊墊著腳站在椅子上做飯,一邊從鍋裡摳出一點好吃的,偷偷塞進弟弟妹妹的嘴中。
永遠忙忙碌碌的長姐,幾乎就像不曾有過童年的人一樣,天生就成熟懂事,從小就任勞任怨。
袁香兒無疑很喜歡這位一起生活了七年的姐姐,但同時她也絕不會認同姐姐這種被時代固化了的生活觀。
院門外傳來一點響動,一位獵戶打扮的男子推開院門進來。
袁春花拉著袁香兒出來介紹,“香兒,這位是你姐夫。郎君,這是我娘家最小的妹妹。從前和你說過的那位。”
那男子身材魁梧,肌膚黝黑,挑著一擔子的柴。進了院子看見坐了一院子的人,每個人手中都端著盛雞蛋的碗,臉色就不好看了起來。他黑著臉,也不打招呼,悶不吭聲地進去去了。
袁春花十分窘迫,安撫了一下袁香兒,又匆匆跟進屋子裡去了。
很快屋內傳來夫妻倆爭執的聲音。
“小寶他娘,你這娘家人來得也未免太頻了些。去年小舅子成親,你把家裡那點積蓄全拿去了。前些日子嶽母才來,你又把我留給你燉湯的山雞塞給了她。要知道你這還喂著小寶呢。”
女子細碎而又委屈的解釋聲隱隱傳來。
袁香兒取了兩個荷包裡,蹲下身把它們放進了兩位侄女的懷中,進屋去和大姐袁春花告辭。
袁春花既狼狽又不舍,見著袁香兒態度堅決,隻得含淚將他們送到門外,她依依不舍地拉著袁香兒的手不放,囑咐道:“阿香,你若是得空,常回去看看爹娘。”
袁香兒開口,“爹娘當初既然將我賣了,三十兩銀子,生恩就算了結,我是不會再回去的。”
袁春花大吃一驚:“我們生為子女,如何能這樣說話?爹娘畢竟是爹娘,斷沒有不認的道理。何況當初那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為什麼不能這麼說,當年那份賣身契我明明白白看見過,那上面清楚地寫著,生死病亡,各由天命,四方生理,任憑師父代行,絕無糾纏,永不相認。爹娘既然把我當貨物一般賣了,自然就不再有我這個女兒。”
“那……那隻是按著慣例抄的賣身契呀。”大姐吶吶道,她實在想不通,當年溫柔懂事的小妹,怎麼會說出這樣悖逆人倫,不認父母的話來。
袁香兒慢慢把手從她的手中抽出,告辭離開。
“大姐,多多保重。香兒若是有空,再來看你。”
……
袁香兒沉默地走在路上。
清源看了這一出故事十分意外,“你這個女娃娃的性格倒是十分矛盾,平日裡看起來明明那麼的心軟,為何對自己血脈雙親倒是這般無情。小香兒,別鬧別扭,你爹娘畢竟生養你一場,既然離得這樣近,幾步路的事而已,還是拐過去看看吧?”
在這個子不言父過的時代,即便是清源這樣的修行之人,也難免不能理解袁香兒的心態。
烏圓不高興了:“憑什麼要阿香去認回他們,既然他們小時候就不要阿香了。阿香自然也可以不要他們。誰生的不是重要,費心將自己養大的人才是最應該孝順的人。像我的父親就不是我親爹,我一樣很愛他,隻聽他的話。”
胡青:“就是,阿香別聽臭道士的。啊,烏圓你爹不是你親爹麼?”
烏圓說漏嘴了自己的身世,十分懊惱:“不是親爹怎樣?我爹比親爹好多了。”
渡朔:“我們不管誰是生父生母。從蛋裡出來,第一眼看到的,帶著自己長大的就是父母。”
這裡說著話,身後傳來呼喚聲。
袁春花的丈夫氣喘籲籲地一路追了上來。
“小姨子。”他彎著腰喘了幾口氣,黝黑的臉上泛起一層不好意思的紅色,“我是個粗人,不太曉得禮數,剛剛是我失禮了。”
他把手上兩個鼓鼓的荷包遞給袁香兒:“這太貴重了,我們不能拿。”
荷包裡裝了一點碎銀子和兩塊金錠。這些東西對袁香兒來說算不得什麼,但眼前的男人跑得滿頭是汗,堅決地推拒,盡管這些錢財對那個窮困的家庭能起到很大的幫助。
這讓心裡梗了半天的袁香兒稍微好過了一些。
“姐夫,好好待我姐姐。錢你收著,是我給侄兒侄女們的。別讓姐姐都拿回娘家去。”
“姐夫第一次見你,沒給你東西,反到拿你東西。這怎麼也說不過去。”
男人還要推辭,但袁香兒已經告辭離開。
明明是一位嬌小秀氣的女郎和幾位斯文俊美的郎君,但他們真正走起路來,袁春花的夫君卻發現這一次自己怎麼也追不上了。
那一行人的身影,看著也不見什麼動作,但異常迅速地就消失在了他的視線中。
到了這一刻,袁春花的丈夫才明白今日這一位突然出現在家裡的妻妹,或許並非是尋常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