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生:“……”
此時除了給她點安魂香,還能做什麼呢。
羅玉靜不知不覺靠進他懷裡,臉頰貼著他的領口,大約是覺得衣服粗糙不舒服,磨蹭兩下,領口都給他蹭開了。苦生抬手將她的腦袋往外推推,手指上那些冰涼的指套被羅玉靜一把抓住,抱在懷裡用來降溫。
和這燒得神智不清的病人一陣糾纏,苦生終於放棄糾正她的姿勢,靠在床邊隨她高興,想怎麼躺就怎麼躺。
不管是她迷糊中想把他的胳膊扭曲成奇怪姿勢,扯到另一邊墊著,還是覺得他胸口太硬不好躺,對著他的胸口一頓發氣猛捶,苦生都沒反抗。
隻在她抓住他手腕上木珠手串時扒拉開她的手,讓她抓其他地方。
他就像是一塊被撕來扯去的床墊,沒有任何自由可言。
窗外光線由亮到暗,房內燃了許久的安魂香,氤氲煙氣不散,懷裡躺著的人終於稍稍安生一些,不再折騰了。隻是她又開始說些胡話,苦生離得這麼近,都聽不清楚她在說些什麼。
忽然,她口齒不清吐出兩個字:“怕井。”
苦生細聽,聽到她說:“……還怕不怕井……”
似是在問他。
苦生摸了摸她的臉,發現她還在睡著,是在說夢話。
他長嘆一聲,用手掌輕輕蓋著她的腦袋,鬱悶地說道:“我怕你。”
真是怕了她了。
活了一百年,才遇到最可怕的事。
對於自己病中說了什麼做了什麼,羅玉靜全不記得……表面上全不記得。畢竟中途醒來發現自己的手固執地塞進人家衣服裡,著實不是什麼好說出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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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過了幾日病好,她跟著苦生一起繼續上路,又乖巧了好些天。一旦感到心虛,她總是突然會變得乖巧。
又過去半月,臨近年關,他們來到息城。
早在息城城外,苦生便對著腳下緊鎖眉頭。羅玉靜被他背著,雙手勒著他的脖子,見狀問他:“怎麼了?”
“此處有氏神,也有厲鬼氣息。”苦生抬頭望向遠方息城的屋舍輪廓,“還未完全隕落的氏神轄地,如何會出現如此多的厲鬼氣息?”
羅玉靜也記得,他說過有氏神所在的地方,地氣都會被改變,不生邪祟,也沒有厲鬼,所以除了尋安魂木,他一般不靠近氏神轄地。
對苦生來說,不論如何,有厲鬼便是好事。
兩人朝息城而去,從此處屋舍街道來看,這裡曾經應當是有過繁華的時期,不過如今沉寂不少。也可能是因為冬日的原因,樹木隻剩下光禿禿的樹枝,連鳥都不願棲息,看著難免少些生機。
寒冬臘月,街上人不多,走過一道溪渠,有婦人在浣衣,見他們這兩個陌生人從旁邊走過,都瞧過來。
“外地人吧?”
“沒見過,前頭那個看著是道士,後面那女人……”
拐過一個彎,那幾人的竊竊私語聽不見了。
前方一個巷子,五六戶人家,屋門對開,奇怪的是每家每戶門口都掛著燈籠,一盞白一盞紅,不知是什麼講究。
羅玉靜聽著那些院牆裡,似乎有細細的哭聲傳出來,分不清是哪一家院裡的哭聲,一路走一路都能聽見。
過了這個巷子,去到下一個巷子,又是如此,紅白燈籠交錯掛著。
苦生對這些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他的目光一直放在前方,腳步不停地往某個方向走。
息城裡最大的一座宅院是鍾氏老宅,城中大多人家都是鍾氏族人,走到這邊,門口同時掛紅白燈籠的人越多,幾乎家家戶戶都是如此。
忽然,一陣樂聲由遠及近,一群人穿得鮮豔亮麗,敲敲打打,抬著花團錦簇的轎子停在一戶人家門口。
那戶人家打開門,送出來一個姑娘,那姑娘的爹娘哭著把她送到大轎子上,隊伍裡的人對於他們的哭泣顯得十分麻木,隻在那姑娘上了轎子之後,遞給那對仍在哭泣的老夫妻一盞紅燈籠。
等到隊伍走後,老夫妻擦擦眼淚,將手上的紅燈籠換下門前一盞白燈籠。
門被關上,羅玉靜看著那兩盞紅燈籠在風中搖曳。
那個隊伍往前,在每一戶人家門口停下,重復先前的過程,一個大轎子裡上去了十個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沒什麼規律。
送人出來的人家,雖是悲傷不舍,但沒有神情格外激動的,最多的都是麻木與如釋重負。
看著這些,羅玉靜問苦生:“這裡是在做什麼?”
苦生答道:“不是什麼好事。”
隨著那個隊伍往前,走過清冷的街道,更加熱鬧的樂聲從遠處傳來,前方屬於鍾氏老宅的大門前,站著許多人。人們焚香叩拜,高高的香柱燃燒,又有飄飛的紅紙在地上撒了一層。
第212章 18 鍾氏
每一個被氏神庇佑的家族, 都有著專屬於自己的祭神儀式,鍾氏以鍾為姓,祭神從來都是以鍾為首, 鍾氏大宅鳴鍾後, 各種樂器齊奏。
息城從前不說每個人都會樂器演奏, 每家每戶也總有一兩個人會。那些年長的老人,時常在家門口, 闲聊時手裡都愛帶著自己的樂器, 若是有興致了抬手就是一曲,撥弦的敲鼓的吹奏的, 湊在一處一齊彈奏。
街頭巷尾,常能聽見此處彈琴, 別處吹笙, 互相合樂, 皆怡然自得。
便是孩童,從小生長在這處樂聲不停的息城,看著長輩鄰裡吹拉彈唱你來我往,也會自然而然地開始學習各種樂器。
此處眾多的鍾氏族人, 尤其喜愛在生活之餘,用樂聲打發闲暇時光。
往前追溯幾百年, 那時的息城才是最熱鬧的時候,街上賣各種樂器的店繁多,隨意在街邊找個曬太陽的耄耋老者, 或是做遊戲的垂髫小兒,都能彈上一曲唱上一段。溪渠邊,蓮塘裡,浣衣採蓮的女子歌聲清越。
從前的祭神儀式, 幾乎是全城人一同祭祀,家家戶戶共奏祭祀曲,所有人走出家門,那是一個由歡聲笑語與樂聲組成的隊伍,從早到晚不歇,不斷有人加入,盡興熱鬧。
據說,鍾氏的氏神喜歡這樂聲,也喜歡這樣的無邊熱鬧。從他誕生起,成為氏神開始庇佑族人以及這一方天地,使人們在此安居樂業,人們便懷著感激之心,彈奏樂器取悅報答氏神,如此一代代傳下來,直到如今。
那曾經不歇的樂聲,隨著鍾氏神的消逝而慢慢消失。
並非天災人禍,隻是地氣改變,各處氏神都在緩慢失去力量,鍾氏族人繁衍至今,人數越來越少,還不斷有人離開此處去往更繁華之地,曾經的息城不復往昔。鍾氏神的衰弱與鍾氏的離散,互相影響。
盛衰變化,本是天道循環,然而,代代居於此處,代代侍奉氏神的鍾氏族人,如何肯接受氏神消失,又如何肯看著家族走向衰亡。
對於即將消逝之物,哪怕知曉抓不住,人們仍會徒勞地伸手去抓。
對氏神消失,不再回應他們這件事,人們惶恐至極,悲傷至極,於是鍾氏如今的族長做出決定——祭祀。
久遠之前,在東洲僅有一個王朝時,鍾氏這一支的祖宗便是王朝內負責祭祀祭天,敲鍾的司儀。那時的祭祀,乃是用人牲,即是殺戮活人作為祭品。
鍾氏族長與族中不少人覺得,若是學習先人,用人牲祭祀,或許可以召回他們的氏神,使他重臨人間。
最開始,他們用監牢內窮兇極惡的犯人來祭神,結果這樣絕望之下的嘗試真的有用,本來即將消逝,再也沒法給他們任何回應的氏神忽然間又展現了神跡——他的神光籠罩了鍾樓,那淡淡的光芒鼓舞了所有人,人們載歌載舞,慶祝氏神回來。
然而好景不長,氏神留下的氣息仍然在不斷減弱,慢慢的,人們發現從來不生惡疫和妖鬼的息城,竟然出現了一些害人的鬼怪,有孩童被妖物抓走,有人迷失心智癲狂食人……氏神真的不能再庇佑他們了!
鍾氏族人們開始覺得,是否是祭祀還不夠,所有犯人都被投進鍾樓祭祀後,仍然沒能延緩氏神氣息消散的速度,他們將目光放在了族人身上。
“或許隻有血脈相連的族人作為祭祀,才能再一次喚醒氏神。”他們決定再一次做出嘗試。
無法接受的鍾氏族人逃離此處,留下的人則無法抗拒多數人的決定,每一戶都要獻出人,用來祭祀氏神。
鍾氏大宅前,許多人彈奏樂曲,然而除了這聽上去歡快的樂曲聲,沒有半點歡笑。
如羅玉靜,她隻能看見那些祭祀果品以及香柱的規格有多麼隆重,看見這大宅在灰暗天空下令人感到壓抑。而在苦生眼中,無數快要壓抑不住的戾氣與怨氣從那大宅內部往外發散,又被一股微弱的力量阻攔。
許多厲鬼氣息混在一處,他們隨時可能衝破那岌岌可危的屏障,而眼前的這許多人,還在不斷增添怨氣,對於高懸在頭頂的屠刀渾然不覺。
羅玉靜抱著不停顫動的誅邪劍,見苦生將那些隨身雜物放下,領著她走向人群匯集的鍾氏大宅門口。
隨著那接人的大轎子被抬過來,大宅門口人群之首,一個老者敲了敲一座小鍾。樂聲瞬間停下來,從前後幾個轎子裡下來幾十人,這些人木然又恐懼地站在一處。
作為鍾氏族長的老者說道:“今年的祭祀,有些特殊,大家都清楚,為了讓我們的氏神回來,我們不得不獻祭族人,這也是無奈之舉。諸位犧牲自己是值得的,你們所有人的名字都將記錄在族譜記事中。”
“吉時已到,進門吧。”
大門緩緩被打開。
突然——
“嘭——咚——轟——!”
巨大的聲響驚住了所有人。
原本擺在鍾氏大宅門口的一座小鍾,半人高,十分沉重,現在它被人一腳踢得滾落出去,砸破大宅厚重大門的同時,那鍾也喀嚓裂開。
鍾氏眾人哗然,霎時間喧鬧起來,有人痛惜這鍾,有人大怒要抓住搗亂的賊人。
“搗亂的賊人”一腳將鍾踢出去後,便那麼光明正大站在銅鍾擺放的原地,背上甚至背著一個人。對著如此多群情激奮的人,他不僅不怕,還沒有半點要逃跑的意思。
鍾老族長看著破碎的鍾和大門,氣得顫顫巍巍,大喊:“哪裡來的放肆道人,給我抓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