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件在秦氏內部也極少被人提起的事,如果不是被她的態度給激到,老爺子也不會口不擇言說起這事。話一說出口,視頻裡許多人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尤其在羅玉安態度尋常地直接提起後,大家都是態度曖昧,眼神躲閃,不少人眼中的恐懼都無法掩藏。
羅玉安沉默片刻,“你們都說,那四百人是因為想要脫離家族所以被氏神吞噬,但是我覺得不是這樣。”
她在這裡的時間不長,隻見過幾次秦氏族人與氏神的相處,她時常覺得,氏神對於家族確實有一種執念,他對於這些“孩子們”太過寵愛了,他們想要他是什麼樣子,他就是什麼樣子。但是,如果他會單純因為有人要脫離家族而吞噬對方,她並不相信。
從最早開始,她就能發現氏神的心情和喜好。他對什麼感興趣,他想要什麼,她大多能猜到,並非因為她有著特殊的能力,隻是因為她從那時起就時刻注視著氏神,將他當做一個普通的人來觀察了解。
她的二哥,是一個很純粹的存在,兼具了少年的赤誠與年長者的寬容。
“他是你們的氏神,也是我的。”羅玉安拿著攝像頭站起來,走進神龛,“既然這樣,那我們就直接問一問氏神吧。”
原本還想說話的人,見狀都閉上了嘴。大部分人看著詭異紅繭的目光,都是畏懼的。
攝像頭放在一邊,羅玉安跪坐在神臺前,拿出那對筊杯。
視頻中的老人們也屏息看著,神龛中非常安靜,隻能聽到羅玉安的聲音,她說:“我希望氏神允許秦氏族人根據自己的意願脫離家族,另改姓氏。”
兩支紅色筊杯在她手中拋出,旋轉著掉落在地。
“啪。”
羅玉安扔下筊杯時,也不確定二哥會不會同意,但是……她看著面前一正一反的筊杯露出一個笑。
“氏神說,可以。”
明明白白的笑筊,氏神同意了,如此輕松簡單,顯得他們剛才的爭執與堅持有些可笑,這種結果顯然大出老人家們的預料,還有人失聲說:“怎麼可能!”
羅玉安沒有撿起兩支筊杯,讓攝像頭對著拍了會兒,她自己在攝像頭照不到的地方湊過去親了親紅繭,低聲說:“謝謝二哥。”
“那麼,大家還有異議嗎?”她坐回鏡頭前問道。
Advertisement
“如果……真的有許多人要脫離秦氏,怎麼辦?”還是有人忍不住問。
羅玉安:“那就讓他們走。”
她並沒有秦氏老人們那種根深蒂固的家族榮辱觀念與強烈的掌控權力欲望,她所想的一切都隻是為了自己愛的人,所以可以這麼幹脆利落。
這件事推行下去之後,果然引起了軒然大波,秦氏內部幾乎人人都在討論這事。
可是一段時間過去,脫離秦氏的人遠沒有羅玉安想象中的多。
“我傻了才脫離秦氏,整個渝州都是秦氏的地盤,咱們背靠大樹好乘涼,誰沒事脫離家族啊。”
“雖然有時候家族一些規矩是挺麻煩的,但好處也多啊,家裡孩子讀書都有補貼,優秀還能直接分配工作。”
“上面這些人又在搞什麼,不會是覺得我們這些族人對家族沒什麼用,想把我們趕走,好讓他們自己佔更多便宜吧?”說這話的年輕人,是黑貓展現的未來裡,跟隨秦稚一起瘋狂打砸神像的人之一。
她以為那些人的瘋狂,是因為不滿家族的束縛和限制,現在才知道,並不是這樣,他們隻是憤怒為什麼掌握著權利的不是他們。
大部分人並不在乎所謂束縛,利益才是驅使這些秦家人跟隨秦稚覆滅氏神的根本原因,秦稚讓他們看到了巨大的利益回報。
在沒有人帶領的時候,這些人隻是一些散沙,當他們被同一個利益驅使,才會變成洪流。
然而,這些都隻是再普通不過的人而已。
因為那個未來對他們產生厭惡的羅玉安,在想明白這一點後,最終沒有對這些被她找出來的人做什麼。
秦稚死了,這件事已經結束。
她回到神龛,心情莫名低落,無意間一抬頭,發現院子裡的山茶花叢旁飄著一個白色的人影。像一輪散發著朦朧光輝的明月,映照在花前。
他這一次的結繭,幾乎用了整整三個月。
羅玉安實在太想他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跑過去的,等到回過神,整個人都已經埋在那散發著幽香的懷裡。使勁抓著他的頭發,勒著他的腰。
她想起自己這段時間做的事,仰起頭,“二哥,我有很多事都沒能做好。”
臉上帶笑的氏神凝視著她沮喪的臉,在她額上親吻了一下。羅玉安閉了下眼睛,感覺流水的頭發將自己籠罩,心中的焦慮與憤怒都被這柔和的撫慰給驅散。
“安還是個小孩子啊。”
羅玉安:“……二哥,不要再說這種話了,不然你就是在犯罪。”
氏神從善如流,“好的,不說了。”
但眼神分明還是這個意思。
羅玉安揪著他的衣服和頭發不放手,“說我像孩子是說……我的做法幼稚嗎?我之前沒有經驗,又太著急了……”
氏神:“不是,是可愛的意思。”
羅玉安瞧著他的笑容,發覺他可能真的沒把這次的事放在心上,一個問題脫口而出:“二哥,兩百多年前那次,究竟發生了什麼,你能跟我說嗎?”
秦氏族人對這件事諱莫如深,從前齊季也和她說了些似是而非的話,秦稚更是堅信氏神與魔鬼無異,但是他們的話,她全都不信,她隻信自己愛的人所說的話。
氏神被她緊緊摟著,笑眯眯地摸著她的頭發,忽然又皮了一下,“你用筊杯問一下,可不可以說。”
羅玉安:“……”你都醒著為什麼還要用筊杯問?但看著二哥這個樣子,繃緊的心情不自覺放松下來。
她當真默默摸出一對筊杯,當著氏神的面拋了出去。
毫無意外是個一正一反的笑筊。
接到她的眼神示意,氏神笑笑,依言說道:“很久很久以前……”
作者有話要說: 氏神:唉,都是群小孩子。(指妻子、族裡的老人家們以及幹壞事的族人們)
第30章 29 歷史
很久以前, 第一位商族“氏神”出現, 開啟了漫長的氏族制度。氏族獨立於國家之外,往往擁有森嚴的等級與繁多的規矩,族人信仰供奉氏神, 氏神庇佑族人,使家族繁榮。氏族並不像國家那般經常經歷改朝換代的變動,所有氏族從誕生開始, 就擁有著穩定的結構與發展。
有很長的一段時間, 許多小國都在龐大的氏族勢力擠壓下生存, 所有的國家都期望能得到大氏族的支持與幫助。
秦氏神誕生於早中期, 他見證了幾千年的歷史,在百國混亂的年代裡, 還曾見證過十幾個氏族的滅亡——因為那些氏族各自支持的國家卷入混戰, 亡國的同時, 家族也一齊滅亡,於是氏神同樣消亡。
人類一直在發展, 從前的幾千年, 變化極度緩慢,然而到了近幾百年, 忽然間一切都像是被一種神秘力量支配, 變化之快令人應接不暇。曾經最困擾人類的鬼怪惡疫消失, 近代甚至大部分人都不再相信它們存在過。人類有了截然不同的全新發展,對氏神的信仰也慢慢消失。
兩百多年前,正是長達幾千年的分裂被終結, 東大洲三十六個州政權大一統的時間。長達一百多年的戰爭,終於奠定了如今的局勢。
百年戰爭中,許多氏族的存在受到了衝擊,有不少人覺得龜縮在氏族的保護之下沒有意義,許多人渴望著在這個亂世創造出全新的世界。秦氏有一支的掌權人毅然離開家族,帶著那一支的族人投入戰爭,建立了一個軍團。
最終,這一支成為了戰爭勝利者的一員,掌權人依靠手下的軍團當了個將軍。毫無疑問,他將有大好前途,但他對於自己的成就並不滿足,想要得到更多權利。
當時,氏神們大部分都進入衰弱期,但氏族的號召力仍然是巨大的,對於新建立的東洲政權來說,氏族的存在就像是幾千年的痼疾,如果不能祛除這陳年舊患,他們就不能完完全全改變過去幾千年氏族強大的局面,無法徹底掌握東洲。
出身氏族,又成為了東洲新政權一員的秦將軍站了出來,他決定從自己的氏族開始,毀滅氏族制度。一旦他開了這先河,狠狠打擊了氏族,那麼他的功勞將是巨大的,得到無氏族普通人的支持後,還能有機會爭奪東洲最高政權——區區一個秦氏佔據的渝州,自然比不過整個東大洲。
帶著勃勃的野心,他回到秦氏族地。可惜,他提出的毀滅氏神,解散氏族的意見不僅沒被族人們接受,還得到了斥責。秦將軍早有準備,一聲令下,他的軍團立即包圍了秦氏族地,控制住其他支脈還未反應過來的族人,並帶著自己那一支的族人前往神龛準備毀去氏神。
在那之前,所有人都默認氏神消亡隻有氏族消亡一途,但他不知從何得到的辦法,帶去了一群惡徒殺死在神龛,試圖汙染氏神,使他墮落為無神智的“鬼”,然後再利用氏神殺死族人將被反噬的方法讓他消亡——秦氏族人這麼多,隻要變成鬼的氏神神智不清殺上一大半,就會衰弱到再不構成威脅。
“當時發生了一些小意外,我未曾失去神智。那孩子的做法著實令我有些生氣,便吞噬了他們。”
當時究竟是什麼情況,氏神從未和剩下的族人們說過,他們也不敢問,隻是見到秦將軍與那一支的族人,以及帶去的那些惡徒全都被吞噬,便噤若寒蟬,將此事視作族內秘事。之後,他就徹底異變成了與其他氏神不同的存在。
“那個不懂事的孩子,是我兄長的後代,野心太大了。”氏神語氣平緩,甚至微微笑著搖了搖頭,“小孩子調皮沒有關系,但是闖下大禍,就要受罰。”
羅玉安聽得回不過神,秦氏神活得太久,見過太多,在他口中隨意幾句話,就是千年的時光過去,在這期間,不知道多少家族興衰,被他平平淡淡一句帶過。
再一次的,羅玉安感覺到氏神與自己的不同,心中不由自主生出曾經有過的那股惶恐——為什麼是我呢?我為什麼能夠成為這樣一位氏神的妻子呢?
她忍不住更緊地抱住了氏神,氏神誤以為她有些害怕,便拍拍她的肩,微笑,“不必害怕,雖然我確實被‘汙染’,但並不會胡亂吃人。”
羅玉安拼命搖頭,下巴抵著他的胸膛,“我不怕,我隻是想,二哥胸口這道裂痕是那個人弄出來的嗎?”
氏神:“是那不懂事的孩子敲的。”
他竟然還有心思開玩笑,感嘆著說:“可惜他力氣太小,要不然直接敲碎了,或許就成功了。”
羅玉安一瞬間想要穿越時空回到過去拿刀早早捅死那個秦將軍。
氏神:“哈哈哈,開玩笑的,其實是吞噬惡才會裂開。”
但羅玉安並沒有覺得好一點,她想起之前看過的梁氏神,他身上就有許多裂縫,不由得抓緊氏神的胳膊,追問:“二哥,這樣繼續吞噬惡,縫隙是不是會增加?等到最後,你會變成什麼樣?會死嗎?”
相比她的緊張,氏神仍是不緊不慢,“哪怕氏神的‘生命’漫長,也會有終點,氏神的時代已經過去,我將是這時代的最後終結。”
見小妻子仍是不展眉,他將人抱起來,像抱著一個孩子,在這羅玉安一手新建的花園裡徘徊,“安害怕死亡?”
羅玉安伏在他肩上,嗅著他脖子與頭發散發的幽香,“我早就死了,我隻是怕二哥難受,如果二哥痛苦,我會更痛苦。”
氏神:“但是多虧了安,我有了許多難得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