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季並沒有客氣,直接一屁股就坐在了她身邊,端了氏女送上的茶水喝了一口,嘆道:“茶真是沒滋味,還是可樂好喝啊。”
說完笑著抬頭看氏女:“氏女小姑娘,我和你們夫人說說話,你們都下去自己玩吧。”
被個小姑娘叫作小姑娘,氏女竟然毫無異樣,面無表情就行禮下去了。
偌大個裝飾華麗,三面通透的屋子裡就剩下她們兩個人,羅玉安還在為她剛才喊氏女那句小姑娘而感到微妙。哪怕她一早猜到這位年紀大概不會太小,可還是覺得太古怪了。
“我幾十年前和我家氏神一起去過你們舊宅,那時候這個氏女確實還是個小姑娘呢。我呢,是從前一個小國家的公主,不過那個國家千年前就滅亡了,所以我就不多聊了,你知道我已經活了一千多年……額,或者我已經死了一千多年就行了。”齊季隨便自爆了年紀,卻像個好奇又多話的小女孩,問她:“你才二十多歲吧?”
羅玉安分心想著那個一千多年,心裡驚嘆,點點頭說:“是。”
齊季吹了個風流婉轉的口哨,“你們秦家氏神真是夠可以的,老牛吃嫩草,娶了你這麼個年輕的小妻子,肯定很縱容你吧,事事都隨你高興是不是?”
這話羅玉安就不知道該怎麼接了,但也不需要她接,齊季似乎是個自得其樂的人,自己很快接著自己的話頭說:“我懂我懂,畢竟我從前也是這樣的嘛,隻可惜在一起過久了,什麼老夫少妻的情趣都不存在了。”
羅玉安一直耐心聽著這位陌生客人絮絮叨叨,她是做慣了姐姐的人,瞧見長得嫩的都把自個兒當姐姐,此時放松了些,便搭話問道:“梁氏的氏神,也在梁氏舊宅裡吧,你一個人離開這麼遠過來,沒事嗎?”
齊季一頓,嘖了一聲,“你好像誤會了什麼啊。”
“不是所有氏神都會住在舊宅裡當個活神像的,應該說,就我所知,如今也就你們秦氏的氏神還遵循著古老的那一套傳統了。”
羅玉安真切愣住了,“什麼?”
齊季:“像我家那位,他早就去上班了,最近忙著加班呢,要不然都要和我一起過來了,我們梁氏也不會有事沒事去上香拜他,要見他就每年年會匯報業績的時候見,我們平時住在城市中心,摩天大廈最高層,要不就住森林別墅,玩手機玩電腦,和現在大部分富豪的生活其實沒什麼區別。”
這一席話聽下來,羅玉安簡直要顛覆這段時間以來的認知。她好不容易才接受了這個現代社會世界還有特殊的存在,接受氏神的生活完全脫離現代生活,結果現在發現並不是這樣?
“怎麼會這樣,為什麼你們的氏神可以這麼自由,但是我的氏神,他現在還被困在舊宅裡……是因為秦氏的族人的要求?”羅玉安想到氏神痛苦的神誕月,想起那守備嚴密的舊宅,眉頭皺了起來。
“噗,小姑娘你搞錯了吧。”齊季好像聽到了個笑話一樣樂了,“不是秦氏族人困住你們氏神,恰恰相反,是你們秦氏一族的氏神,死死地困住了所有的秦氏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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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這句話時,笑容詭異,也終於有了幾分活了上千年該有的深沉。
“幾百年前,這個世界發生了一些動蕩,有些東西被改變了,從前威脅著人們的妖鬼惡疫在慢慢消失,同時也有很多家族沒落。你知道吧,一旦家族沒落滅亡,那一族的氏神就會徹底死去。滅族,這也是唯一能殺死氏神的方法。很多氏神都從幾百年前那時候起,失去了大部分的力量,無法再庇佑家族,所以如今總共也就隻剩下十幾位氏神而已,散布在各個州,過著和我們梁氏氏神差不多的日子。”
“唯獨你們秦氏的氏神和其他氏神不一樣,直到現在,他還保留著絕大部分力量……你知道他是怎樣保存了力量嗎?”
齊季盯著羅玉安,笑容越發詭異,輕聲說:“沒人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但是我們知道,他在幾百年前的衰弱期,主動吞噬了一整支幾百人的秦氏族人,從那以後,他就可以依靠吞噬人恢復力量。你們秦氏的氏神,可是所有氏神公認的,最兇殘可怕的一位呢。”
兇殘……可怕?她的氏神?羅玉安無論如何都沒辦法把這個詞安在他身上。
“這樣可怕的氏神,隻要他不想,族人怎麼能困得住他,相反,他才是最不願意改變,最不願意族人離散的那一個,所以整個秦氏在他的牢牢掌控之下,仍然在這個現代社會保留著古代的習俗,尊卑身份,族老宗嗣……這些老一套的東西。”
“小姑娘,不要太天真,你們那位氏神呀,兇殘著呢。”齊季邊說邊搖頭。
羅玉安聽著這些話,突然感覺心髒急促跳動起來。
她不是害怕,她是忽然覺得……好心動啊。
第16章 15 二哥
羅玉安在太陽落山前,終於趕回了舊宅。車子進入山林,遠遠地看見山道上紅柱的門樓和燈籠,她忽然就有種回家了的感覺。從相依為命的妹妹離去,她的家就沒了,但是現在,她又有了一個新的家。
哪怕過去千百年,許多人和事都發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氏神也仍然會在這裡,相比人短暫而無常的生命,他就像是永恆。隻要想到這裡,羅玉安就覺得無比安心。
梁氏的那位客人已經離開,在說了一通似是而非別有意味的話之後,見她沒什麼反應,哼笑著走了。她好像真的隻是隨便來看她一眼而已,而且除了她,並沒有其他氏族相關的人前來,羅玉安心裡猜測,氏族之間大約也是有著許多錯綜復雜的關系,表現得友好不一定是真的友好,表現得不友好,也不一定是真的不友好。
在舊宅門口下車,跟著她一起外出的西裝保鏢將那棵薔薇小心從車上卸下。為了移植後能更好地成活,枝葉花苞都被修剪了許多,光禿禿的並不怎麼好看。
修剪下來的許多薔薇花枝,羅玉安挑選了花型飽滿美麗的,全部扎了起來,做了個花束。抱在懷裡,巨大的花束幾乎把她的臉都遮住了,一路上保存得很好,花束剛從枝上剪下來一般嬌嫩欲滴。
她抱著花去見氏神,像一個新婚出門幹活,回家後給妻子帶花想討她歡心的丈夫。她腳步輕快,給她撐傘的氏女都有點跟不上。
“太陽已經下山,不用再給我撐傘了。”羅玉安看見夕陽西下,對身邊的老太太笑笑,抱著花快跑了幾步,抬腳跨進了神龛院落裡。
屬於氏神的院落分割了世界的內與外,好像是一道無形的結界,在這裡面,空氣更加靜謐,時間的流逝也更加緩慢,幽幽的花香和經年累月的燃香氣息混合在一起。繁復雕琢出的華麗神龛頂部折射天邊最後一點霞光,璀璨鎏金,片刻後光芒消散,又重歸漆黑沉寂。
羅玉安的腳步不自覺穩重起來。很奇怪,在氏神面前,她非常想要表現出自己穩重成熟的一面,但是心裡又好像突然退化成了一個小姑娘,總是輕浮又衝動,想要向他撒嬌。
“氏神……我回來了。”她抱著花走進神龛裡,看見原本漆黑的神龛中悠悠亮起一點紅光,瞬間照亮了整個神龛。
氏神端坐神臺,仍是那個姿勢,但是——他的神情和容貌都變了!
變成青年模樣的氏神如冰雪雕琢,仍是黑發白衣,黑的愈黑白的愈白,失去了從前拂面春風一般的溫和,隻有風刀霜劍的凜冽與山石冷玉的堅硬。
羅玉安停下腳步,怔怔看著面前冷漠的氏神,腦子裡一下子翻湧出從前聽過的傳言。氏神每一次沉睡蘇醒後的性格都不同,她是知道的,還曾向氏神求證過。
算算時間,她死時那段時間氏神應當就沉睡蘇醒了,但是昨日早上分明見到的還是那個溫和的氏神,怎麼今日回來就變了?在她身後的氏女神情如常,一如往常姿態恭敬,對於氏神的變化,她們早已習慣。
放下羅玉安讓人帶回來的花樹,兩人自然退下。
羅玉安抱著花站在神龛中,忽然覺得夜風有些冷,這時候的夜風本不該這麼冷的。她微微顫了一下,還是抱著花慢慢走向氏神,捧起花送到他面前,如同從前為他送上紙折的山茶。
“這是……我想送您的花。”
聲音說出口,略顯遲疑,先前那種迫不及待和無法掩飾的喜悅都如同遇上了冷雨的花叢,被打得七零八落,心中有種道不明的輕微不適感。
這是氏神,是我熟悉喜歡的那個氏神,雖然是不同的神情,但還是他,他記得的。羅玉安在心裡再三強調,不希望自己對這個稍顯陌生的氏神露出什麼排斥的情緒。
氏神冷漠地看了她好一會兒,終於將手從袖子裡伸了出來,接過她的花束。
羅玉安不著痕跡地放松了緊繃著的肩,緩緩呼出一口氣,又露出些不知道怎麼辦的無措。
就在這時,氏神的另一隻手伸出袖子,握成拳放在她面前,在她疑惑的目光下翻轉張開,露出手心裡一朵紅山茶。
單薄鮮紅的幾片花瓣,圍攏保護著中央金色的花蕊。
看著氏神手心這朵紅山茶,羅玉安愣了好一會兒,突然有種劫後餘生般的喜悅。她心底的忐忑與不適瞬間被這朵花帶走,伸出手拿過那朵山茶,抬頭露出個親近的笑容,說出在路上早就想說的話:
“我在那邊看到一樹很好看的薔薇,想把它移栽到這裡,但是園藝師說想要成活那些枝葉都要修剪掉,覺得太可惜了,又很想讓您也看看它開著花的樣子,就把剪下來的花都帶回來了。”
“您喜歡這個花嗎?”她說話時,目光緊緊盯著氏神冷漠的神情看。他雖然神情冷漠,卻回答了她的問題。
“這花,開得很熱烈。”
那是喜歡的意思。羅玉安仔細辨認著氏神的心情,抓著紅山茶的手緊了緊,又試探著將手伸過去,附在他那冷白的手背上。
氏神沒有推開或排斥的意思,仍是隨她觸碰著。
羅玉安的心就像是一朵花,先前縮成一朵花苞,在這輕微的試探中慢慢放松,緩緩綻開。
她將腦袋靠在這個冰冷氏神的膝頭,沒有忍住自己的失落,“……您變成另一個樣子了。”
“嗯。”
她帶回來的薔薇是很香的,比山茶淺淡的幽香要濃烈許多,氏神身側放著那麼大一束的薔薇,身上也沾染了這香。沾了陌生的香,好像也添了幾分陌生,羅玉安心中生出幾分惶惑,不自覺更加抓緊了他冷香的手。
“怎麼?”
羅玉安艱難從這兩個字裡聽出了關懷的意味,她搖搖頭,頭發在氏神膝上晃動。
“沒有,就是想您了。”如果知道他這麼快會變成另一個樣子,昨天早晨不要那麼匆忙離開就好了。
氏神在紅色光芒照耀的神龛裡,臉上漠然的神情如同畫上去的面具,連眼睛都是木然地望著膝上的妻子,“你不習慣我的模樣?”
羅玉安仿佛做錯了什麼,低下頭抿了抿唇,“我很快就能習慣了。”
“如此,我明白了。”他將羅玉安拉起來。
羅玉安略帶茫然地被他拉著撞向自己的身體,隻感覺眼前一暗,突然出現在了那片湧動的粘稠黑色裡。那是前兩日她穿著喜服來到的地方。
氏神如同那天一樣沉沒在黑色裡,見到她,睜開眼睛朝她微微一笑,“過來。”
羅玉安看見他的笑容,眼睛瞬間亮了,離開前想著的矜持一下子全都拋開,隻覺得有種失而復得的喜悅。
她撲過去,緊緊抱著這個會對她溫柔微笑的氏神,拼命嗅著他身上的氣息。
氏神便略有些苦惱地嘆息了一聲,“都是我,怎麼反應如此不同。”
羅玉安摟著他的脖子,有些尷尬,“您,怎麼在這裡是這個樣子,剛才是另一種樣子?”
氏神順了下她蹭亂的頭發,緩聲道:“是面具而已。公正嚴明、冷酷無私、仁慈和善……都是族人為我奉上的面具,唯獨在這裡,是我真實的模樣。”
羅玉安若有所思,因為這裡,其實是氏神力量所在,是他陶瓷神像內部的世界嗎?
“不用害怕,隻是不同的面具而已,本質都是我。”
被他的態度安撫了,羅玉安終於感覺徹底放松,她摸到氏神的手抓了抓他的大拇指,“嗯,我不怕,以後還有很長時間,我一定會習慣您每一個樣子。”
相似的話語,第一次說時是緊張保證,這第二次說,充滿了哄人開心的意思。
氏神笑說:“你方才乍然回來見到我,被嚇一跳的模樣,倒是有些可愛。”尤其是小心試探他會不會生氣的那些小動作,有趣,有趣。若不是看她確實被嚇到了,便不把她帶到這裡來安撫了,多看看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