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離開……不管……不能再打擾……”
聽到離開這個詞,羅玉安瞬間就放松了一些,剛動了動腳,有腳步聲走進了神龛之內。她立刻停下動作屏息凝神,好在進來的人沒有掀開帷幔的意思,隻在帷幔外面躬身跪拜,然後又迅速退了出去。
羅玉安花了好一陣才確認她們真的已經全部離開了。她還不太敢相信這些人這麼快就放棄了找她,但是想一想,或許對她們來說,就像是院子裡跑進了一隻老鼠,哪怕想要捉老鼠,可一時半會兒找不到,也不敢為了抓一隻小小的老鼠太過打擾這裡的主人。
畢竟對他來說,一隻老鼠不可能有太大的危害。
危機暫時解除,羅玉安瞬間被深重的疲憊壓垮了肩,疲憊來自於昨晚一夜沒睡以及今天一天的精神緊繃,期間她還沒有進食沒有喝水。這種狀態令她反應遲鈍,甚至現在才意識到自己身後就是那個“神”。
夜幕再一次降臨,寂靜的空氣裡浮動著昨晚一樣的幽幽香味,一盞紅燈突兀在她身後亮起,羅玉安瞬間想起了昨晚看到的一切,背後汗毛倒豎。
她先前埋頭衝進來時沒能看清這裡面的情景,這一刻,她盯著自己被紅燈照出來的影子,一寸一寸地轉過頭去。
腦子裡不受控制地出現了很多很多恐怖的畫面,比如轉過去之後發現兩條白袖子垂在面前,比如身後是變成了怪物模樣的“神”在凝視自己。
但是,真的轉過頭去,什麼可怕的事情都沒有發生。一盞紅燈是紅燭的光,看上去像是尋常的燭臺,充滿了古舊的氣息。比這個燭臺看上去更加厚重華美的是簾子中間那一座……神臺。
那大概能被稱作神臺,羅玉安不知道該怎麼去形容它,和神龛建築相似的風格,但是更華麗無數倍。黑中泛紅的巨木雕琢出各種各樣的圖案和花紋,組成裡外三層的玲瓏小閣。最外層擺了許多香爐,有燃過許多香的痕跡;中間層放著許多貢品,水果和點心之類;最裡層像是一個小小的單獨房間,鋪著墊子,此時那裡面掛著密密麻麻的紅線,最中間懸掛著一個紅色的繭。
羅玉安一時間忘記了害怕,被面前這個無比精致的藝術品和充滿了莊嚴神秘氣息的氛圍給震住了。
回過神來的第一時間,她的目光也沒有停留在最裡面那個紅繭上,而是不自覺在第二層的供品上流連徘徊。這是最本能的行為,因為此時她真的又渴又餓,胃裡燒灼,手腳無力。連著昨天一起,她還在監獄裡就沒吃過飯,現在已經兩天滴水未沾,稍微舔一舔唇都能舔到開裂唇瓣裡溢出來的鮮血。
她遲疑著上前幾步,想要靠近第二層那些吃的。上前幾步又緊張地看著紅繭,然後,她端正地跪了下來,就像是去寺廟裡拜佛那樣,小心翼翼對這位“神”拜了一拜。
紅色的大桃子拿在手裡,冰涼,撒發著水果特有的清香。點心小巧精致,散發著甜香。羅玉安坐在帷幔邊一口一口地吃著這些食物,這期間,不斷地注意那個紅繭有沒有動靜。
她是個膽子不大的女人,在那件事發生之前,她對待任何人都和善寬容,不喜歡和人計較,又好說話,所以總會吃虧。
她這一輩子做的最大膽的事,唯一和人計較到底的事,就是那次殺人。可是哪怕殺了人,她還是從前那個膽小的人,平凡掙扎地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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填飽肚子,她終於覺得放松了。
紅色的燭火靜靜燃燒,卻不見紅燭減少,習慣了之後,羅玉安覺得這紅光似乎也沒有那麼可怕了。她舒展一下身體走了出去。就算繭子沒動靜,她還是不太敢一直留在這裡面。
外面不是完全沉在黑暗裡,一半藏在雲層中的圓月光芒讓她能清晰看清楚院子裡的一切。昨天黃昏剛來這裡,因為緊張沒敢多看,誰能想到在什麼可怕的事情都發生了之後,她反而能在這裡靜靜觀察院子裡的每一個角落。
她忽然發現,神龛一側種了一排植物,紅色的花朵在枝葉間若隱若現。那是十幾株連成了排的單瓣紅山茶,湊近就能嗅到幽幽花香,原來從昨晚上就聞到的香是這些紅山茶散發出來的。
羅玉安在這一側的走廊上躺下去。她太累了,一躺下就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人的夢境總是無法捉摸,而且,人在做夢的時候無法得知自己在做夢。夢裡的羅玉安忘記了自己身處危險,忘記了驚魂一夜,她回到自己那個住了二十幾年的家。房子是幾十年的老居民樓,三層陽臺上擺著一盆盆小花的就是她的家。
十幾歲的妹妹剛剛放學,幫著她一起擇菜,和她說起在學校發生的事。
“姐,等我以後出去工作了,賺很多錢,我們就換個地方住吧,搞個別墅,能在院子裡種花種草。”
“好啊。”
“姐,你覺得我以後去當演員怎麼樣?”
“可以啊,小靜長得好看。”
妹妹笑起來,一張美人臉上滿是青春年少的光。
後來這燦爛的光消失了。她留下一封遺書,從樓頂跳了下去。從此,相依為命的妹妹就定格在了一張揚起笑容的黑白照片上。
夢境從快樂轉向絕望,也就隻是眨眼的時間,羅玉安渾身發冷地醒過來,發覺天還沒亮,自己渾身都被凍僵了,她還發現自己正在小聲抽泣,臉頰上都是湿潤的淚水,她是哭醒的。
她很久沒有在夜裡做夢哭醒了,大概是因為這兩天精神太緊繃。
外面的溫度很低,她哆哆嗦嗦又進了神龛裡面。隻是隔了一層簾子,神龛裡面和外面仿佛是兩個世界,這裡面溫暖如春,一進來就有種被暖陽照耀的感覺。羅玉安將目光投向那盞紅燭,發現室內的溫度好像是那盞奇怪的紅燭帶來的。
她躺在溫暖的地上,試圖再次休息,但是怎麼都睡不著。她躺著的位置剛好能看見紅繭,繭一直吊在那沒有動靜。她開始想象會從裡面出來什麼東西,一般來說,繭裡面應該會出現蝴蝶。
然後她又開始想自己今後要怎麼辦。她不可能一直藏在這裡,也不能出去。可不管怎麼想,擺在她面前的隻有一個死亡的注定結局,她想不到任何一個求生的辦法,不由陷入茫然的頹喪。前路迷茫,她隻能這樣走一步看一步地活著。
在神龛躲藏的第二日,她吃了些第二層神龛的供品。
第三日,依舊如此。
在此期間,院子裡的門再也沒被打開,她嘗試過靠近門,聽到外面有輕微走動的腳步聲。院子裡沒有任何可以攀爬的東西,就算能爬出去,她也能預料到,院子外面肯定早已經圍滿了人,正等著她自投羅網。
她看著紅繭,心裡很清楚,等到那個“神”從繭裡面出來,她的死期也就到了。
可她沒想到,那個神“破繭”的速度如此快。第三天夜晚,她再度從睡夢中醒來,迷蒙中,看見紅繭落在了墊子上,紅絲纏繞的繭表面出現了一抹白,那是一條白色的袖子。
羅玉安一個激靈清醒過來,就那樣睜著眼睛看到天明,又看到黑色的長發從絲繭裡露出來。
封閉了整整三天的院門打開,有人踩著初升的陽光進來了。她們直奔神龛,羅玉安聽到動靜連滾帶爬藏進帷幔後方,看見兩個老太太把外面的四方簾子都挽了起來,而且她們還在繼續往裡走,把垂下的帷幔也一層層勾起,使陽光穿透神龛。
羅玉安被逼藏進了最內層,但是這樣還是無法藏住她的身形,眼看最後一層帷幔也要被掀開,羅玉安六神無主地跑到了紅繭旁邊。還沒完全破繭的“神”露出大半身體,紅色絲線組成的繭在散開的過程中堆疊起來,像被子一樣堆在他身側,羅玉安一頭扎了進去。
第5章 04 氏神
羅玉安一扎進那紅色絲線堆積出的“被子”裡就後悔了。
她後知後覺地想起來這些紅線究竟是什麼東西做的,身體瞬間僵硬成一塊石頭,弓著背保持趴伏的動作不敢動彈。
更讓她感到僵硬的是,她的手和腦袋,好像都碰到了紅繭裡的另一具軀體。那種緊挨著一具冰冷之物的感覺是如此鮮明,鮮明得她幾乎無法呼吸,心髒都要停跳了。
沒有等她自己把自己嚇死,最裡面一層帷幔已經被人拉開,陽光照耀,四周一片大亮。
兩位老太太手持香柱走了進來,她們在最外層燃起香柱,虔誠地下跪,匍匐身體,將腦袋磕到地面,語氣無比擔憂而小心翼翼,“氏神,這一次隻沉睡了如此短暫的時間,是否因為祭品之事沒能完全恢復?”
在一段時間的安靜後,羅玉安聽到一個聲音,從她頭頂極近的地方傳來。
“確實未能恢復。”
這聲音是隱秘的流泉,柔和,且緩慢。
隨著這回應,羅玉安感覺身邊的神動了動,似乎是坐了起來,於是他不可避免地同樣碰到了她。羅玉安隻感覺輕飄飄的袖子拂過臉頰,瞬間頭皮發麻,大概是因為那天晚上對白袖子產生了心理陰影。
發現旁邊有一個異物,那位神似乎也頓了一頓,但隨即就好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從重疊的紅色絲線中坐起來。他坐在中間,就好像是神龛中的一尊真神,讓外面的兩位氏女不敢抬頭直視。
“一切都是因為這次負責祭品的秦氏子弟疏忽,他們都會得到應有的處罰。”
“讓您沒能恢復全盛狀態,是我們的失職,請您責罰。”
兩位高齡氏女身軀顫抖,悔恨自責,羅玉安在一片飽受驚嚇的空白中,聽到她們沙啞的聲音,覺得她們仿佛是已經哭了出來。
“小懲大誡,下不為例。”柔和緩慢的聲音再度響起,瞬間就能驅散人心頭的陰霾。
不管外面那兩位年邁的氏女是什麼反應,羅玉安已經自然而然放松了下來。這實在是很古怪的一件事,因為她靠著一個會吃人的神的背部,怎麼想都應該害怕才對。可她好像被迷惑了,甚至都沒聽清楚接下來的簡短對話,隻發現那兩位氏女退了下去。
她還是一動不動地躺在那,但她面前的神移開了,有一隻手從白色的袖子裡伸出來,那隻手雪一樣蒼白,霜一樣冰冷,拂開了她臉上的一堆紅線。
前幾天的夜晚,她差點被這個神吃掉,但那個時候他的身形動作都十分詭異,而現在的他,隻看外表更像是一個人類。
十七八歲的少年模樣,和她的妹妹差不多大。在黑色的長發遮掩下,是一張出色的少年臉龐。他仿佛是在神龛裡擺了千年的微笑神像,維持著亙古不變的模樣,繚繞的煙氣燻陶出他一雙平靜的眼,凝視她的時候就像在凝視人世間。
羅玉安茫茫然和他對視了一眼,感覺自己看到了許多飄渺混沌的東西,就是沒有看到一個“人”的感覺。哪怕他擁有著人的外貌,那雙眼睛也給人一種“非人”的感覺。
高臺上的神像活了過來,坐在她身邊,語氣平和聲音含笑地問她:“你怎會躺在此地?”
那些堆積成一團的紅線自動自覺地蠕動著鑽進他兩條寬大散開的袖子裡。
“我、我是……”羅玉安爬起來,局促地低下頭,不敢再直視這個莫名散發著一股威儀氣息的神,“我好像……是祭品。”
“原來如此。”他說話不緊不慢,語氣是毫無波瀾的平靜。
羅玉安聽著這溫和的話語,心中湧出無限希望,她乞求道:“您是神的話,能不能請您放我平安離開?”
氏神依舊帶著笑問她:“你曾殺人?”
羅玉安毫無隱瞞,“是。”
氏神:“每個人心中都有惡念,但‘惡’卻隻會在傷害他人之後匯聚於身體。不管因何原因,殺了人,便有足以令我吞噬的惡,你卻有些不一般。”
羅玉安迷茫:“我不知道。”在來到這之前,她都沒想過如今這個世界上還會有神的存在。
氏神含笑望她,微微搖了搖頭,不知是什麼意思。羅玉安還想說些什麼,看見兩個老太太又來了,還帶來了一隊穿白衣的人,他們手中端著供品,託著淡紅色的香柱。
沒人敢直視神龛中央那位氏神,自然也沒人看到躲藏到氏神身後的羅玉安,氏神不知出於什麼原因,不曾主動暴露羅玉安的存在。她們換上新的供品,燃起香柱,熟練地對著氏神叩拜,又迅速而有序地退了出去。
神龛內青煙繚繞,被羅玉安下意識當做了遮擋物的氏神看著那些青煙,攏起兩條袖子走出……飄出了神龛。他的頭發微微往外散開,好像被無形的風牽引,袖子也是,令人不敢靠得太近。羅玉安愣了一下,不遠不近地跟上他,像一條尾巴似地跟著他轉了兩圈,“您……這是在舉行什麼儀式嗎?”
氏神和藹地回答:“隻是出來散步透氣罷了,煙氣有些嗆人。”
羅玉安怎麼都沒想到這個回答,一下子呆了。散步?明明就是用飄的,而且煙……嗆人?雖說那個煙確實有點嗆人,但是,神怎麼會嫌棄煙嗆人?
“那,把煙熄滅?”她就像面對妹妹的時候,下意識順著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