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端午,謝堅在合州的暗哨傳回消息,齊恆大軍離開合州,往西來了。
謝堅懂了,合州兵權已經歸於朝廷,齊恆騰出手來繼續盯著他,換蕭穆去協助興平帝伐梁。
副將道:“將軍,您覺得韓宗平伐梁會順利嗎?”
謝堅:“戰事受天時地利人和影響,變數太多,我隻能說現在不是朝廷伐梁的最佳時機,無法預判結果。”
另一人道:“管他順利不順利,咱們還是先操心自己吧,秦思柱已經被朝廷弄死了,現在老狐狸蕭穆沒空管咱們,那個齊恆據說是個暴脾氣的猛將,他到了,會不會跟咱們硬碰硬?”
“碰就碰,他有八萬兵咱們也有八萬兵,鹿死誰手還不可知,實在不行,咱們乘船過江,他們一群旱鴨子能奈我何?”
“哎,你們先別急,事情沒那麼簡單,韓宗平敢讓蕭穆去打梁國,肯定有穩住荊州的法子,不然荊州一亂,蕭穆大軍便斷了退路,韓宗平能做這種蠢事?”
叫囂得最厲害的那幾個一愣,齊齊看向謝堅。
謝堅:“伍斌說的是,就算韓宗平疏忽了,蕭穆為了自己的安危也會先解決荊州之患,等著吧,齊恆到荊之前,蕭穆肯定會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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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七,佟穗祖孫倆收到了蕭缜從北邊送來的信。
自從蕭缜離京,這還是他第一次寫信過來。
驛兵先把兩封信送到了老爺子手裡,蕭穆將孫媳婦的信遞過去時,替自家孫子解釋道:“如果可以,老二肯定想每日一封信寄過來,可兩地離得太遠了,頻繁為瑣事勞動驛兵,那是浪費朝廷的人力物力,他隻能趁有戰報的時候捎帶家書。”
佟穗喜道:“北邊打勝仗了?”
蕭穆:“小勝一把,草原太大了,他們有的追呢。”
佟穗坐到老爺子的長案旁邊,拆開信封,往外取信紙時,竟掉出來一朵白色的小花,已經曬幹了,夾得扁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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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穗有些緊張,見老爺子在專心看糧草冊子,忙把小花塞回信紙。
信隻有一頁,寫於四月中旬,可能擔心路途遙遠驛兵半路出事被旁人劫了信,蕭缜說的都是日常瑣事,一字都沒提戰況,然後就是叮囑他們在荊州這邊一切小心,涉及夫妻私情的隻有一句話:草原遍開野花,看到這朵時想起了你。
佟穗的腦海裡便浮現出蕭缜跳下坐騎,先蹲在草地間看了一會兒這朵野花,再摘下花的畫面。
她悄悄地看向藏在信封裡的幹花,柔白色的五片花瓣,金黃色的蕊。
似乎有淡淡的香氣飄了出來。
佟穗慢慢地將信紙塞了進去。
餘光瞥見孫媳婦收信的動作,蕭穆才問:“就一頁?”
佟穗耳朵發熱,小聲道:“二爺本來就話少。”
蕭穆:“跟我可說了一堆,讓我別忘了給你慶生。”
佟穗:“年年都過,沒什麼稀奇的。”
蕭穆:“年年都不一樣,今年就咱們祖孫倆在外面,這樣吧,晚上把你謝叔請過來一起吃長壽面,他教了你那麼多東西,與你雖無師生名分,卻有了師生情分。”
佟穗明白,老爺子終於要“對付”謝堅了,便親自去東南大營邀請謝堅。
東南大營。
佟穗一走,謝堅身邊的幾位副將就又圍了過來,得知蕭穆邀請謝堅去吃壽面,立即有人勸道:“一定是鴻門宴,將軍不能去啊!”
謝堅想到佟穗那雙清澈幹淨的眼睛,想到老爺子過來後的種種舉動,道:“一個小姑娘都不怕咱們在軍營對她下手,我若因為忌憚鴻門宴而不敢獨自前往,傳出去豈不是叫各路英豪笑話?伍斌,我走之後,你暫管荊州水師,若我回不來了,你們不必為我報仇,或降朝廷或降陵國,自己做主便可。”
“不可能,將軍真出事,我們跟蕭穆拼命!”
“對,我等誓與將軍共進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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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黃昏,陽光依然刺眼,謝堅身穿常服隻帶著兩個親兵來了西北大營,靠近營門前,瞧見佟穗已經站在那裡了,穿一件素白短衫配湖綠色的長裙,烏眸雪膚,笑起來光華動人,像夕陽時江面上的粼粼波光。
兩個親兵看向彼此,若非這位安國夫人是蕭穆的孫媳婦,他們都要懷疑老爺子想用美人計了。
謝堅非好色之人,他在佟穗身上感受到的也隻有一個小將對老將的敬重仰慕,哪怕是裝的,那也裝成了真的一般。
“這麼熱的天還要勞煩謝叔過來為我慶生,阿滿實在愧不敢當。”
謝堅笑道:“能為夫人慶生,榮幸在我,一點薄禮,還請夫人笑納。”
親兵端過來一隻三尺見方的箱子,看起來就不像薄禮。
佟穗驚道:“這是?”
謝堅打開箱蓋,再取下蒙在禮物上的一層綢布,露出一隻兩尺多長的“戰船”來,其木工之精致,甚至能看清窗稜上的雕花。
謝堅解釋道:“水師每次研制出新戰船都會做一批這樣的船模,看得出夫人對戰船興趣濃厚,這隻就贈給夫人為念吧。”
佟穗很喜歡這個禮物,誠心拜謝道:“將軍於我情同恩師,阿滿會永遠記住在荊州的這段時光。”
謝堅笑笑,隨她走進大營。
蕭穆在大帳前等著,同樣一身常服,三人坐下後說了會兒話,很快,伙房送來了一盆壽面。
佟穗先為老爺子盛了一碗,再盛給謝堅。
一個鍋裡出來的面,如果有毒,三人都得中毒。
這是一鍋魚鮮面,用的是最新鮮的荊州江魚,剔除了刺,魚美湯鮮。
面不能久放,三人先專心地吃面,吃飽喝足,佟穗去取了棋盤,蕭穆與謝堅對弈,佟穗跪坐在一旁觀棋。
下了一會兒,蕭穆主動開口道:“文固啊,想必自我到荊那一日,你就開始提防我了吧?”
謝堅看眼老爺子,淡笑道:“您老若無心害我,晚輩又何須防您。”
蕭穆:“不是老夫要害你,而是你與秦思柱甚至王定憲、邱約擁兵自重,不服朝廷政令,朝廷才會以你們為患,既是患,自然要除之。”
謝堅放下棋子,直視蕭穆道:“我戍守荊州近十年,所得私產都是用戰功換的,後來皇上登基,我也第一時間率荊州水師效忠皇上,不圖皇上嘉獎,皇上卻要我交出私產,換成您老,您老能甘心?”
蕭穆:“據老夫所知,前朝前後共嘉獎你五百頃水旱良田,可如今你謝家一族在荊州就有良田五千頃,也就是五十萬畝良田,比朝廷賞賜的多出四十五萬畝,敢問賢侄四十五萬畝田地從何處所得?”
謝堅抿唇,臉色變得十分難看。
蕭穆:“其實你可以說是你趁田賤那幾年逐漸置辦的,可你謝堅心知肚明,那些田地都是荊州各處文武官員孝敬你的。老夫又知道,你謝堅並不是貪財之輩,奈何前朝十官九貪,你若不貪,竇國舅便不敢繼續用你,你這裡收了十畝地,你的那些族人便敢借你的名去收百畝千畝,到皇上建立大裕朝,就算你舍得交出那些貪汙所得,你的族人們卻不肯,他們拿孝道拿親情逼著你繼續做個貪官,你被族人掣肘,隻能抗旨不遵。”
佟穗在旁邊瞧得清清楚楚,謝堅放在膝蓋上的手都快把布料抓破了。
佟穗給他續了一碗茶。
清越的水聲吸引了謝堅的視線,待茶碗中的水波平靜下來,謝堅的手也松開了,垂眸問:“您老既然知道我是個貪官,為何還不動手?”
蕭穆:“因為皇上讓老夫解除荊州之患,重在荊州。即便老夫殺了將軍收了將軍的軍權,可荊州從此少了一位善於水戰的大將,一旦陵國發兵,沒有您這樣的大將駐守,荊州依然難保,隻有保住將軍,說服將軍真心擁護皇上,老夫才算真正除了荊州之患。”
謝堅抬眸,素來精明的眼中隻剩震驚。
蕭穆看眼孫媳婦擺在旁邊的戰船,嘆道:“千軍易得一將難求,皇上視老夫為這樣的良將,老夫卻知道你文固才是皇上真正需要的良將。少了老夫,皇上身邊還有馮籍、魯恭、範釗、趙良臣等等陸戰大將,可少了將軍,皇上身邊就再無可靠的水戰大將,水師無將可用,皇上如何伐陵,如何一統天下?”
“文固啊,秦思柱一死,你便是大裕朝唯一可用的水師統領,你知道皇上有多想重用你嗎?”
“你怕皇上害你,皇上也怕你不肯效忠他,若你肯交出那些俗物,向皇上證明你的忠心,憑你的戰功,難道會讓族人餓肚子,會讓族人被人瞧不起?”
“竇國舅臭名昭著,你背叛他是棄暗投明,而今皇上一心為民,你再背叛,便是明珠暗投,便是不忠不義的叛將賊子,陵國戰時會用你,戰後第一個要你的命!”
“文固,你有一身本領,注定要流傳青史,你該把你水戰的本事傳給族人,該讓你的子孫後代以你為榮,而不是縱容這一代的族人將你拉入泥潭!他們可以隻顧眼前利益,你身為謝氏的掌舵人,你得目光長遠,莫讓謝氏全族的前程與聲名毀在你手中!”
謝堅早已冷汗淋漓,被老爺子最後這一怒斥,他全身一抖,立即跪到旁邊,朝老爺子叩首道:“謝堅被鬼迷了心竅,險些誤入歧途,還請老爺子教我!”
蕭穆剛剛說得太快太激動,人還在喘著氣,看看跪在那裡的謝堅,再看向佟穗。
佟穗這口氣也懸著呢,老爺子那氣勢,她都如臨其境仿佛命懸一線,更何況謝堅?
一時間,帳內寂靜得針落可聞。
還是老爺子率先打破沉默,悠然道:“渴了,阿滿給我倒口茶。”
第222章
蕭穆給謝堅指的路, 便是既然已經投靠了一位重用賢臣、寬仁愛民的明主,便當全心全力地做一個忠君愛民的賢將。
“皇上伐梁,正是缺軍餉糧草的時候, 隻要你能在齊恆抵荊之前上繳那些不義之財, 我定會如實稟報皇上, 皇上也定會繼續用你為荊州守將。”
“文固, 早先你與皇上同朝為將, 他的為人你比我更清楚, 我這條路是明路還是坑, 你回去好好斟酌吧。”
謝堅返回東南大營的路上, 都在翻來覆去地斟酌老爺子的那些話。
他是個帶兵的將軍, 生逢亂世, 平時躲在軍營操練將士,所得俸祿與賞賜足夠他與族人吃香喝辣穿金戴銀了, 真的不需要幾十萬畝的田地與底下官員們從民間搜刮來的民脂民膏。
竇國舅是奸臣,他背叛奸臣無損英名, 韓宗平卻是保家衛國的大英雄, 他再背叛, 算什麼?
老爺子說的對, 秦思柱已經死了, 他是僅存的水師名將,隻要他真心投誠,韓宗平沒道理不收!
再見到身邊的幾位副將時, 謝堅已經心如止水。
進了大帳,謝堅命人取來一壇酒, 親自給副將們斟滿。
眾將疑惑地看著他。
謝堅放下酒壇,站在中間, 環視眾人道:“諸位都是與我出生入死多年的兄弟,勝過親生手足,今日我得蕭老點化,決定從此死心塌地地效忠皇上,皇上要各地貪官交出不義之財,我謝堅便將於五日之內完成謝氏一族這部分錢地的上繳。”
“兄弟們若信我,便與我一起做個無愧於君民的將領,諸位若舍不得那些俗物,我也不會勉強你們,隻是從此我與諸位便隻是同僚,不再是兄弟摯友。當然,如果你們想投降陵國,我也會為你們安排船隻送你們過江,然後再割袍斷義。”
眾將急了,問起緣由來。
謝堅簡單解釋了一番:“我自幼學的便是忠君報國,奈何世道不允許我忠義兩全,如今得遇明主,我不想再糊塗下去,也不想為那些俗物背負叛將賊子的一世汙名。”
“將軍就不怕錢交了,將來皇上依然要清算舊賬?”
謝堅:“交錢怕族人罵我恨我,不交怕朝廷興兵來伐,投靠陵國怕陵國不敵大裕,不投又要怕兩邊不是人。諸位,我已經怕了太久,實在受夠這種患得患失的日子了,從今以後,我便隻是大裕的將軍,誓死為大裕守住荊州,皇上信我我感恩戴德,皇上不信,至少我無愧於心!”
“廢話少說,願意繼續追隨我的隻管喝酒,不願意的,喝完摔碗就是。”
言罷,謝堅端起酒碗,一口氣喝了精光。
有的副將直接端起酒碗就幹,有的互相看看,最後長嘆一聲,也端碗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