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風夾雜著雪粒墜下,滿堂紅綢喜慶。
五更雞鳴,薛府上下就忙碌起來,無數侍婢隨從來來往往,瓜果飄香,操辦著京城中近年來最盛大的一場婚事。
薛岑一夜未眠,木架上齊整的大紅婚服在燭火中拉出淺金色的光澤,衣襟上的瑞鳥祥雲栩栩如生。
他沉浸在這場靡麗喜慶的夢境裡,短暫地卸下滿腹心事,認真沐浴更衣,按禮前往廳堂受祖父教誨。
路過書房,卻聽裡面傳來薛父壓低的呵斥聲。
“失敗了?”
他問,聲音是從未有過的嚴厲。
“街上耳目眾多,我們的人沒有攔住。”低啞的聲音,明顯屬於阿兄。
薛岑情不自禁停了腳步。
書房中沉默許久,才傳來父親的聲音:“去查查,這背後到底是誰授意。”
“不必了。”
祖父嘶啞蒼老的聲音響起,帶著少有的疲憊,“二郎既已成家,我這把老骨頭也該讓賢了,薛家的基業遲早要交到他們兩個年輕人手中。”
繼而門開,一身官袍的薛右相拄著拐杖,緩步邁出。
薛岑立刻退至一旁,恭敬道:“祖父要入宮?”
薛右相長舒一口濁氣,頷首道:“是。”
“今日孫兒大喜,是有何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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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不用你管。”
薛右相打斷他:“你唯一要做的事,便是順順利利地將虞二姑娘娶進門,莫要辜負皇上厚愛。”
薛岑目送祖父上車入宮,心中隱隱不安。
好在再過半日,他便能心愛之人拜堂成親了。
他不奢求得到二妹妹的愛,但如果唯有權勢才能護住心愛之人,他甘願學習為官之道,努力強大起來,一輩子敬她、護她。
這是他欠她的。
大婚當日。
卯時,朝會之前。
皇帝一夜頭疼,先是御史臺的人聯名彈劾薛府與廢太子私交過密,繼而又是虞大將軍入宮陳情,請求卸去軍職陪伴家人。
皇帝怎麼可能自斷臂膀,準許虞淵卸職歸田?
正頭疼著,便聞內侍通傳:“陛下,薛右相於殿外長跪求見。”
薛右相近古稀的高齡,又天寒地凍的,皇帝到底存了幾分體恤,喘咳幾聲,方倦怠道:“宣。”
薛右相膝蓋上跪湿了一塊,須發上沾著冰雪的寒霜,一入殿,便顫巍巍拄著拐杖下跪。
他以額觸地,叩首道:“臣年邁昏聩,難以堪任高位,今主動告老還鄉,還望陛下恩準!”
此言一出,皇帝的心沉了半截。
這麼看來,薛家暗中結交廢太子之事十有八九是真的,那些沒來得及燒毀的書信也絕非作假。
薛右相這隻老狐狸是想棄車保卒,主動退位,以保全兩個孫子的仕途。
思及此,皇帝一聲長嘆。
他上位二十餘年,到頭來忠非忠,奸非奸。幾乎所有人都騙他,背離他……
難道,這就是老天對他的懲罰嗎?
……
輾轉一夜未眠的,還有虞靈犀。
天都大亮了,寧殷那邊還有沒有一點動靜,又是徹夜未歸。
今日可是她的婚期啊,她就要嫁給薛岑啦!
虞靈犀用力翻了個身。
雖說即便寧殷不出手,虞家也絕不會讓她盲目出嫁。
可是,寧殷是不同的呀。
辰時,正是梳妝打扮穿嫁衣的時候,寧殷總算姍姍來遲。
虞靈犀一聽到他歸府的動靜,便一骨碌爬起來,尋聲去了書房。
見到她入門,下屬都心照不宣地抱拳退下了。
寧殷披著大氅,臉上浸潤著徹夜不消的清寒,正將一份不知道是什麼的文書往火盆裡燒。
火光跳躍,他摩挲著手中一方成色熟悉的玉雕。
虞靈犀獨自站了會兒,忍不住坐在他對面,瓮聲道:“今天是我婚期,可我的嫁衣被你割壞了。”
寧殷抬眸看她。
虞靈犀越想越委屈,蹙了蹙眉:“你得賠我!”
第73章 清白
大婚在即,虞靈犀到底沉不住氣了。
也不知寧殷在盤算什麼。莫非,真做好了與她一同毀滅的準備?
畢竟對於小瘋子而言,“毀滅”應、算得上最美好的歸宿。
見虞靈犀難得著急一回,寧殷眼中漾開極淺的笑意,靠在椅中道:“現在賠嫁衣,怕是來不及了。”
原來你也知道來不及啦?
虞靈犀的本意也並非真的索取嫁衣,她就等著這句話呢!
她板著明麗嬌柔的臉道:“既然衣裳來不及了,那便請殿下像當年離開虞府一樣,允我從王府中帶走一樣東西作為陪嫁。”
聽到“陪嫁”二字,寧殷微微眯起眼眸。
“我要帶走殿下的清白。”虞靈犀抿唇道。
寧殷摩挲玉雕的手一頓,意外道:“帶走什麼?”
“殿下的清白。”
虞靈犀又無比認真且清晰地重復了一遍。
這回寧殷聽清楚了,眼眸微睜,第一次浮現出明顯愕然的神情。
“生米煮成熟飯後,自然也就失去了奉旨成婚的資格。”
虞靈犀衣單腰細地坐在對面,煞有介事道,“到時候事情敗露,我便說靜王殿下才是我的姘夫,我與殿下早已暗通曲款,大不了一起做對苦命鴛鴦。”
寧殷被她安排得一愣一愣的。
半晌,他短促而低沉地笑了起來,笑得大氅上的黑狐毛都在微微抖動。
他笑得眼尾都泛起了紅,屈指點了點自己的腿,以恣睢縱容的口吻道:“來拿。”
虞靈犀起身,毫不客氣地坐在了他的腿上。
反正退無可退,既然賭心,不如賭得徹底些。
寧殷的雙腿結實修長,剛坐進懷裡時,尚能察覺冬日清晨的冷意。漸漸的,霜寒融化,唯有滾燙的體溫透過衣料傳來,順著血液暖遍全身。
虞靈犀咬了咬唇,解了寧殷的大氅系帶,而後抬手松松環住了他的脖子。
她柔順黑長的頭發順著腰線散落,涼涼地搭在寧殷白皙勻稱的指節上。
寧殷好整以暇地看她,捻起指間的一縷頭發,漫不經心地玩了起來,不輕不重的力道,弄得虞靈犀耳後發根一陣酥麻。
她捧著寧殷的臉,看著他漆眸中倒映的小小的自己,忽而一笑,染了墨線般的眼睫撲簌,宛若鉤子撩人。
她先是輕輕吻了吻寧殷的鼻尖,再往下,蜻蜓點水般碰了碰他的喉結,偏生對他飢渴的唇瓣視而不見。
寧殷喉結動了動,悠闲玩著她頭發的手慢了下來。
這招永遠有用。
虞靈犀的臉頰也隨著身下緊貼的熱度漸漸升溫,最終暈開朝霞般綺麗的緋紅,可她依舊笑著,帶著明顯的得意,故意將唇息撤離。
寧殷眸色一暗,傾身壓了過來。
上下顛倒,兩人頃刻間換了位置。
書房的大門尚且大開著,庭外殘雪枯枝,青檐黛瓦,隨時都可能會有侍從路過。虞靈犀卻無暇顧及,她滿眼都是寧殷逼近的俊顏,那雙深邃的眼睛幾乎能將她整個溺於其中。
廊下侍從的聲音響起的時候,虞靈犀嚇了一跳。
“殿下,虞大姑娘謁見,說應期前來接人。”
王府的侍從訓練有素,稟告時低頭躬身站得遠遠的,目不斜視,虞靈犀還是下意識埋進了寧殷懷中。
寧殷笑了聲。
方才撩得大膽,這會兒倒知道要臉了。
虞靈犀被他笑得耳根紅,又懊惱,沒想到阿姐他們來得這麼快。
今日不管如何,她都要出面了結此事,這是一開始就在家書中商量好了的。
可是,這柴火才剛剛點著,還未來得及煮米呢。
虞靈犀撐著寧殷的胸膛,眨眨眼,喚道:“殿下。”
寧殷視若罔聞。
“下去。”
他屏退侍從,並不打算這麼停住,指節沿著她起伏輪廓下的系帶一挑。
“不是要拿走本王的清白嗎?”
他籠罩著虞靈犀,像是一隻盤踞在獵物身邊的野獸,指節往下,再一挑,“拿啊。”
這個一時半會可拿不走。
虞靈犀有經驗,太了解他了。
“都怪你,不早回來一個時辰。”
她緋紅著臉頰道,一臉的不認賬,“馬上就要天下大亂了,我要先去準備。”
寧殷不語,側倚籠身,抬手輕撫著她。
他不想放人的時候,虞靈犀是逃不掉的。
可是阿姐臨時趕來,府中必定出了什麼變故,不能再拖下去了。
虞靈犀努力忽視那陣微涼的戰慄,視線往下,落在寧殷腰間與香囊並列懸掛的一塊龍紋玉佩上。
她伸手將玉佩摘了下來,握在掌心晃了晃:“這個,就當做殿下送我的信物。”
寧殷望著她手中的玉佩,似是想起了什麼好玩的東西,眸色暗了暗。
“別著急。”
寧殷抬手揮下隔簾,於影綽晃動的碎光中道,“既是姘夫的信物,當然要拿最好的。”
明明逆著光,他的眼眸卻分外明亮。
虞靈犀便知道,他又要耍瘋了。
她萌生了些許怯意,問道:“什……什麼?”
“但凡名家私藏的珍品,都會在上面蓋個私印,以示佔有。”
寧殷俯身湊近,低沉帶笑的嗓音貼著耳畔響起,“我給靈犀蓋個章,可好?”
“蓋章?”
虞靈犀看到了他掌心的玉雕。
方才虞靈犀滿腹心事,隻覺他把玩的墨玉材質溫潤眼熟,卻並未仔細留意。
現在離得近了,才發現那玉雕通體玄黑,線條柔軟起伏,雕成一個春睡半臥的美人形態,橫陳於四方玉身之上。
美人的姿勢也有些眼熟,再定睛細致一瞧,越發覺得美人的發髻與眉眼纖毫畢現,十分眼熟,就像是、像是……
虞靈犀猛然想起秋日在罩房,寧殷說讓她“給玉雕做個參照”的事兒,不由臉頰一燥。
寧殷竟是去繁就簡,仿照她的容貌和身形雕刻了這尊墨玉。
“這玉是當初靈犀送我的,我想了許久,唯有靈犀的模樣才配得上這枚私印的雕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