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應該慶幸,我現在心情極好。”
寧殷指腹點了點她發間的珠翠,漫不經意道,“下回,可就不一定了。”
“下回是多久?”
虞靈犀笑著想,方才“欺負”了那麼久,怎麼也得讓他高興一年半載吧?
寧殷儼然看穿了她的小心思,悠然道:“我這樣沒心沒肺的人,小姐可別指望我能安分過明天,除非……”
他垂眸看著虞靈犀嬌豔的唇,暈開意味深長的笑意。
……
皇宮,瓊樓之上守衛森嚴。
皇後穿著繁復的織金鳳袍,陪伴皇帝一起眺望宮外點點天燈,安靜地為他揉肩按摩。
皇帝的目光終於落在了皇後臉上,隻見她依舊素面朝天,不爭豔取寵,倒勾起了幾分年輕時的溫存記憶。
皇帝見慣了諂媚的、剛烈的女人,年紀一大,才越發覺出皇後這份淡然安靜的可貴。
皇帝滄桑的臉柔和起來,拍了拍皇後的手道:“太子不爭氣,倒辛苦你了。”
“臣妾分內之事,再累也累不過陛下。”
馮皇後神色不變,繼續不輕不重地揉捏著,“檀兒心裡最是敬重陛下,隻是不知如何表達。昨日他還說,將來尋到七皇子下落,自己也有了個伴兒,能一同為陛下分憂。”
聞言,一旁立侍的崔暗眉頭一跳。
皇後這是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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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皇子痴傻,八皇子才兩個月大,七皇子便是太子唯一的勁敵。
皇後應該將寧殷和虞家一並鏟除才對,怎敢主動向皇帝透露寧殷未死的消息?
“七皇子?”
皇帝果真想起那個冷宮裡出的、連容貌都想不起來的孩子,眉頭一皺,“麗妃私逃出宮時遇刺,不是說老七死不見屍了嗎?”
馮皇後道:“當年大理寺的確是如此結案,不過虞將軍著手查了這麼久,想必很快便有喜訊……”
“虞淵?”
皇帝按住皇後的手,沉默片刻,問:“他也摻和進來了?”
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馮皇後面色微動,走至一旁斂裙跪拜:“臣妾失言。前日太子來請安,臣妾聽聞虞將軍在暗中查皇子下落,還以為是陛下授意……”
聽到這,崔暗總算明白了皇後的用意。
就連他這樣的卑鄙骯髒的小人,也不得不打心眼裡贊嘆:皇後的這招禍水東引,著實甚妙。
皇帝生性多疑,忌憚功高震主的朝臣,也忌憚自己的兒子。權勢這種東西,向來隻能天子主動賞賜,但決不允許旁人來搶……
否則,前面幾個皇子怎麼死的呢?
皇後輕飄飄的一句話,將手握重權的虞家和流亡在外的七皇子綁在一起,精準犯了皇帝逆鱗。
“行了,平身吧。”
皇帝摩挲著扳指,琢磨良久,起身道:“朕累了,皇後也早些休息。”
“臣妾恭送陛下。”皇後躬身行禮。
再抬首時,她臉上的恭順褪去,平和得近乎冷漠。
……
夜裡下了一場小雨。
早晨起來,青磚湿潤,街巷裡落著幾盞祈願燈的殘骸。
寧殷捏著一顆紫皮葡萄,對著天空看了半晌,嫌棄道:“沉風,下次別賣葡萄了,太酸。”
望著主子喜怒無常的背影,沉風頗為委屈。
這酸葡萄是他特意挑選的,若擔子裡的葡萄太甜,買的人多,不利於交換情報。
寧殷拿著葡萄進了罩房,掩上門,將包裹葡萄的油紙夾層拆出來,淡然掃視一眼,擱到燭臺上點燃。
手一松,火光飄然墜地,轉眼間化作黑灰飄散。
案幾上,放著那塊粗略雕琢了一番的墨玉。
巴掌大的墨玉,下面切割成齊整的四方,上面橫臥一物,依稀能辨出起伏的輪廓。
才粗雕過,還需細刻。
寧殷將輪廓硌手的墨玉拿在手中,細細摩挲把玩著。
待這玉刻好,他也該走了。
那種眷戀不舍僅是冒了個頭,便如氣泡消散。
那便,把人一起帶走吧。
寧殷撐著太陽穴,垂眸笑了起來:她答應過了的,不是麼?
第54章 姿勢
早朝後,文武百官自金鑾殿魚貫而出。
“大將軍,大將軍請留步!”
一名年邁些的太監躬身而來,堆笑喚住虞淵道,“聖上口諭,請大將軍移步養心殿一敘。”
虞淵壓下心底的那點詫異,整了整冠帽,這才邁開大刀闊斧的步伐,朝養心殿行去。
待內侍通傳過後,虞淵入殿叩拜,才發現薛右相也在,正拄著光滑的紫檀手杖坐在左側,朝虞淵微微頷首致意。
而皇帝身邊研墨的人,卻是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提督太監,崔暗。
“虞卿請起。”
皇帝命人賜座,這才沉聲道,“二位皆為朝中文武肱骨重臣,宵衣旰食,這些年來辛苦了。”
虞淵退至一旁,心裡很清楚,皇帝詔見他們絕非闲聊那般簡單。
君王的每一個字落在臣子身上,都是刮骨重刀。
虞淵肅然了面容,恭敬道:“承蒙陛下不棄,食君之祿,為主分憂乃是臣之本分。”
皇帝搖了搖頭,道:“昨夜朕夢見虞卿責怪朕給的擔子太重,又是京畿布防又是協同大理寺查案,都沒時間照顧家人……朕醒來後,心中慚愧不已。”
虞淵剛要說話,便聽皇帝長嘆一聲,戚戚道:“虞卿是我大衛百年難見的將才,若勞累至此,恐天下人謾罵朕苛待功臣。故此,朕與薛右相商議,可否命戶部尚書及內侍崔暗幫襯虞卿,分擔瑣碎雜務?”
聞言,虞淵忽的抬起頭來。
他如何不明白,皇帝讓將軍、文臣、宦官一同掌管軍務,名為分擔,實則釋權。
虞淵剛毅的腮肉緊了緊,抱拳道:“謝陛下體恤,臣惶恐!隻是軍務關乎國運,用兵養兵皆需謹慎,尚書與提督非內行之人,還望陛下三思。”
“虞大將軍請放心,臣雖為閹人,但年少時亦是軍中行伍出身。”
說話的是崔暗,眯著陰鸷的眼慢吞吞道,“軍中事務,臣略懂。”
虞淵聽崔暗自報軍營出身,冷冷打量了他一眼。
是有點眼熟,也確實想不起來是哪支軍隊中的人了。
行伍之人變成閹人,隻有可能是犯了大錯才被罰宮刑。
不管如何,虞淵都瞧不起這種人。
他沒有搭話,而是側首看向薛右相,不僅因為兩家交好,更是因為這位老人有著一語定乾坤的能力。
薛右相摩挲著紫檀杖柄,始終未發一言。
“看來,這國事是解決了。兩位愛卿的家事,也要解決才行。”
皇帝笑了聲,起身道,“聽聞右相嫡孫謙謙如玉,與虞卿的小女兒郎才女貌,朕倒是有心撮合兩家親上加親,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虞淵聽到這,已然明白了。
虞家世代本分,最近唯一值得皇帝如此忌憚的,唯有七皇子的存在。
皇上知道虞家與七皇子私下往來,故而借此警告敲點,亦是打壓。
宮城上,厚厚的雲層遮住太陽,落下一片漂浮的陰翳。
……
虞家家風剛正和睦,虞煥臣雖成婚立府了,但每日仍會攜妻子過來主宅用膳。
辰時,虞靈犀看著空蕩蕩的上座,問道:“阿爹呢?”
虞煥臣剛換了常服,一邊系著護腕一邊道:“早朝後,皇上把父親和薛右相留下了,應是有要事商量。”
“同時?”
“同時。”
聞言,虞靈犀若有所思。
眼下邊境安穩,並無災荒戰亂,能有什麼大事讓皇帝同時詔見文武兩大重臣?
都說君心難測,虞煥臣也在琢磨此事,皺著眉匆匆扒了兩口飯,便又換上官袍出去了,連蘇莞親手給他做的紅豆糕都沒心思品嘗。
看著案幾上分毫未動的糕點,蘇莞眼底的失落一劃而過。
虞靈犀知道嫂嫂剛嫁過來,最是需要陪伴的時候,便湊過去道:“嫂嫂做的豆糕甚是香甜,可否教教我?”
蘇莞也笑了起來,溫婉道:“好呀。”
紅豆糕用料簡單,隻是需要多費些巧思。
將糖水煮好的紅豆餡包入白軟可口的糯米皮中,再用模具壓成桃花形態,再用碾碎的鹹蛋黃點綴花蕊,一份粉白精致的桃花紅豆糕便做好了。
配上桂花蜜,虞靈犀嘗了一個,甜了些,不過香味十足。
蘇莞用帕子替她擦淨手上沾染的面粉,輕輕笑道:“都說‘洗手作羹湯’,歲歲突然學庖廚技巧,可是有心上人了?”
虞靈犀兩輩子沒敢悸動過的心,驀地一跳。
“是給阿娘的。”
她垂眸淺笑了聲,將剛做好的桃花紅豆糕分成兩份,用食盒裝了,“還有一份,留給我自己。”
蘇莞眨眨眼,笑笑不語。
從西府回主宅需路過山池花苑,虞靈犀一眼就見寧殷站在藕池棧橋上。
他正悠然揚手喂著錦鯉,揚手時指節在陽光下呈現出冷玉般的白。
他近來似乎極少出府活動,虞靈犀知道,這樣的安寧靜謐反而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按前世的時間來算,留給她與寧殷的時間不多了。
正想著,寧殷似是察覺到了她的存在,緩緩轉過身來。
陽光耀眼,虞靈犀有瞬間的恍神,仿佛前世那個不可一世的攝政王與面前的衛七重合,一樣的優雅,一樣的強悍。
兩府交界處侍衛來往頻繁,這種關鍵時刻,虞靈犀也不想讓寧殷太過惹人注意。
她定了定神,吩咐胡桃道:“把上頭的那份紅豆糕取出來,給衛七送去。”
胡桃應了聲,提著食盒過去了。
不知說了句什麼,不到片刻,胡桃又提著食盒原封不動地回來了,苦臉噘嘴道:“那個衛七非說這糕點有些問題,不肯收。”
“有問題?”
虞靈犀蹙蹙眉,她明明嘗過了,味道沒問題呀。
有問題的,恐怕是寧殷的小心思。
虞靈犀轉念一想,便明白他在打什麼注意了。
“胡桃,把這份豆糕給阿娘送去。”
說罷,虞靈犀拿出寧殷的那份,然後將剩下的依舊用食盒裝了,遞給胡桃。
胡桃看了那衛七一眼,終是福了一禮,聽話地退下了。
棧橋上,寧殷拋完所有的餌料,乜了虞靈犀一眼,負手朝後院罩房走去。
呵,衛七之意不在魚,分明是誘她上鉤呢。
虞靈犀小小腹誹了聲,端著寧殷的那份豆糕,跟著寧殷的步伐轉過月門,進了罩房。
夏日的陽光總是明亮的,一半跳躍在樹梢,一半映在虞靈犀的眼中。
她將盤子重重擱在案幾上,說話也帶了點無傷大雅的嬌氣:“敢問,這糕點何處不妥?”
她上輩子也就做到烹酒煎茶、刺繡寬衣這一步,還未曾親自下廚做過糕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