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食指敲了敲她緊握的手指,待那細嫩的指尖如花瓣打開,方拿起一旁幹淨的棉布,給她一點一點擦幹淨破皮的血痂,撒上剛買的金瘡藥。
從虞靈犀的角度,可以無比清晰地看到他微垂的眼睫和挺直的鼻梁,沒有病態的蒼白和瘋癲的譏诮,也不曾戴著偽裝的假面,隻是疏冷而安靜地清理上藥。
是前世不曾擁有過的寧靜平和。
虞靈犀情不自禁放緩了呼吸,嘴裡的甘草丸熬過最初的苦澀,化開微微的回甘。
“小姐這手,第二次傷了吧?”
寧殷將上藥的動作放的極慢,視線落在她嬌嫩的掌心,忽然開口。
虞靈犀低低“嗯”了聲,拿不準他為什麼突然提這個。
尚殘存了些許藥效,這樣慢條斯理的上要動作實在磨人,她抿唇小幅度動了動身子,提醒道:“好了。”
寧殷方收回晦沉的視線,為她纏了一圈繃帶,打上一個優雅的結。
他問:“能堅持嗎?”
虞靈犀咬著甘草丸點頭。
她要回去親眼看看,趙家人柔弱可欺的外表下,究竟藏著怎樣陰險醜陋的嘴臉。
長公主府。
虞靈犀剛從馬車上下來,便見青霄越過停靠的車馬迎了上來,焦急道:“小姐!”
“青霄。”
“小姐去哪兒了?屬下不曾見小姐離府,卻為何會從外邊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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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著,青霄往虞靈犀乘坐的那輛簡樸馬車看了眼,隻見馬車旁隱約露出一片赭色衣角,像是內侍的服飾。
還未看清那內侍是誰,那人已躍上馬車,駕車離去。
“一兩句話說不清,阿娘呢?”虞靈犀問。
“夫人和大小姐還在府中打聽小姐去向,我這就去告訴她們。”
“不用。”
虞靈犀喚住青霄,拍了拍微熱的臉頰,定神沉靜道:“我親自進去找她們。”
階前,女眷三三兩兩出來,每個人都神色古怪。
“嘖,沒想到趙玉茗是這種人,竟然在佛堂靜室裡做那種事,和……在佛祖的金身像下偷歡。”
擦肩而過時,虞靈犀聽見他們刻意壓低的議論。
“你們沒看見麼?趙夫人聞訊趕去的時候,她女兒還恬不知恥地拉著太子殿下不肯撒手。當著長公主殿下的面,趙夫人羞得臉都紫了,連甩了趙玉茗兩個耳光,趙玉茗才清醒過來……”
“想飛上枝頭變鳳凰,也不是這樣的做法呀!長公主殿下最是禮佛,又是殿下壽宴,如此荒唐放誕,長公主殿下必定震怒。我看,趙家要完了。”
“噓,別說了……”
女眷們點到為止,各自登車離去。
趙玉茗……偷歡?
虞靈犀愕然。
她知道若沒有趙玉茗做內應,趙須根本不可能進入戒備森嚴的長公主府邸綁走自己。
難道趙玉茗費盡心機,就為了做這等蠢事?
正想著,府門內傳來一聲驚急交加的呼喚:“歲歲!”
虞夫人快步出來,面上焦急大過責備,低聲道:“你這孩子,跑哪兒去了?怎麼臉這麼紅?”
“我沒事。”
虞靈犀握住虞夫人的手,“方才我聽旁人說,表姐出事了?”
虞夫人神色微頓,嘆了聲,不太好說。
倒是跟著虞夫人出來的虞辛夷將妹妹拉到無人的角落,解釋道:“趙玉茗和太子佛堂偷情,被眾女眷撞了個正著,天家顏面盡失,德陽長公主為此事正震怒呢。”
虞靈犀滿腔的怒火滅了個幹淨,心想,這報應未免來得太快了些。
靈光劃過,她想起寧殷今日是穿著內侍的赭衣來救她的。
也就是說,寧殷在救她之前,已經去過德陽長公主府了。
莫非……
她猛然回首,搜尋寧殷的方向。
可馬車賓客來往,已然不見少年蹤跡。
“看什麼呢?”
虞辛夷伸手在虞靈犀眼前晃了晃,英眉皺起道:“這一個時辰你到底去哪兒了?嚇死我了知不知道!”
提及方才經歷的種種,虞靈犀便沉了目光:“阿姐,三言兩語說不清,我們回去再談。”
坤寧宮,佛殿一片肅靜。
皇後馮氏素衣披發,安安靜靜站於佛像坐蓮之下,手持火引將殿中銅架上的百餘盞燭臺一一點燃。
暖黃的光照亮她素淨的容顏,像是坐蓮之上的佛像,無悲無喜。
整個大衛都知道,馮皇後是個吃齋禮佛、連螞蟻都舍不得踩死的大善人,也正因如此,才使得她與同樣信佛的德陽長公主親近,從而順利將寧檀扶上太子之位。
“太子還在承德殿外跪著?”她問。
“是。陛下親手打了太子十鞭,又罰他跪於殿外,可見是真的動怒了。”
太監崔暗依舊一襲赭衣玉帶,抬手替皇後攏著燭火防風,瞥著她的神色道:“陛下氣得舊疾復發,剛吃了藥躺下,言辭之間多有提及其他的幾位早夭的皇子,似有追思惋惜之意。”
皇後就像是沒聽見似的,繼續點燃最後一盞燭臺:“本宮聽聞,太子在德陽長公主的壽宴上做出荒唐之事,亦有你的參與。”
崔暗神色一變,立刻撩袍跪在地磚上:“臣一時糊塗,見太子殿下對虞二姑娘念念不忘、朝思夜想,便想順著太子的心意,為她引薦虞二姑娘,誰知底下認錯了人……”
“又是虞二姑娘。”
皇後重重放下火引,忽而道,“我記得,虞大將軍是你的老熟人?”
崔暗一愣,隨即很快明白了皇後的深意:“是,臣明白了。”
“還有,皇上既對檀兒流露失望,便在東宮侍妾中挑一個溫順可人的,停了她的避子藥。”
皇後跪在坐墊團蒲之上,朝著悲憫眾生的佛像合十,“本宮膝下,也該有個小皇孫了。”
正說著,忽聞一陣瓷器碎裂的聲音。
原是送茶水的小宮婢不小心聽見了此番對話,著急退下回避,卻不小心絆倒,打翻了茶盞。
“娘娘饒命!”小宮婢嚇得臉色發白,伏地不起。
一隻小蟲飛進了燈罩,怎麼也闖不出去。
眼見著就要被燒死,皇後卻伸手打開燈罩,放走了那隻可憐的蟲子。
她像是沒有看見地磚上蔓延的茶水,朝崔暗淡淡道:“去清理幹淨。”
崔暗頷首起身,走到小宮婢身邊。
一聲短促的慘叫,身體倒地的悶響後,殿內恢復了平靜。
馮皇後合十誦經,臉上呈現出憐憫的平和。
……
暮色初臨,虞府掛上了燈籠。
虞靈犀吃過藥歇息了許久,身體才徹底緩了過來。
思緒清晰,她開始梳理今日事情的始終。
趙須為何要綁走她?
太子和趙玉茗這兩個完全不相幹的人,怎會以那麼可笑的方式勾搭在一塊兒?若趙玉茗想攀高枝入東宮,便不該選取苟合的方式,太傻了。
想起自己在馬車上醒來時,臂上挽著趙玉茗的紫綢披帛,再結合太子為何會偷偷出現在長公主府,一個猜想漸漸浮出水面。
有沒有可能是趙玉茗將她扮成自己的模樣,將她神不知鬼不覺地送出公主府,交給趙須處置,卻反被太子錯認?
太荒唐了,可除此之外,她想不到其他的解釋。
心思一沉,她讓人去請爹娘和兄姊,繼而定心朝大廳行去。
燈影搖晃,虞靈犀坐在案幾後,將自己如何被迷暈送出府、如何被趙須帶到拂雲觀,欲損她名聲之事一一道來。
她隻隱瞞了自己中藥的那部分。
否則爹娘憂憤心疼不說,寧殷如何恰時出現在那兒,也不好交代。
盡管如此,一向沉穩的父親還是氣得拍桌而起,堅硬的紅木桌子,竟是生生裂開一條縫。
虞辛夷最是護短衝動,立即拿刀道:“我去宰了這個小人!”
“阿姐,別。”虞靈犀忙起身攔住她。
虞辛夷氣得英眉倒豎:“歲歲,你難道還要為這種渣滓求情?”
“既然是渣滓,宰了豈非便宜他?”
虞煥臣鐵青著臉開口,“待我將他綁過來,當著趙家人的面將他剝皮抽筋。”
“不是的。不是我想放過趙須,而是……”
虞靈犀放輕了聲音,“而是恐怕,你們已經找不到他了。”
寧殷將她救出來後,並沒有看到趙須的身影。若非他畏罪潛逃,便隻有一個可能:
趙須這個人,大約不在陽世了。
虞靈犀道:“趙家不足為懼,真正難辦的,是東宮太子。”
聞言,虞將軍攥緊了鐵拳。
若真如女兒所說,太子因婚事不成見色起意,想要玷汙他的女兒,陰差陽錯才錯認了趙玉茗……
這樣的未來天子,真的值得他去效忠嗎?
值得再將大女兒推入火坑嗎?
“我們立下赫赫戰功,灑血疆場,而儲君卻在想著如何吞我的權、欺辱我的妹妹,真是天下莫大的諷刺!”
虞辛夷握著刀鞘的手發顫,譏嘲道,“這樣的太子,值得我們守護嗎!”
“辛夷!”虞將軍一聲沉喝,“慎言。”
虞辛夷反向前一步:“父親!”
現在說這些有何用?
他虞淵頂天立地,忠肝義膽,注定做不了反賊。何況當今聖上,並不曾虧待虞家。
虞將軍兩鬢微霜,兩腮咬動,半晌疲乏道:“諸位皇子早夭,三皇子痴傻,七皇子生死不明。如今的大衛,隻剩下東宮那一位了……”
父親沉重的喟嘆落在耳裡,虞靈犀眼睫輕顫。
她知道這是個契機,可以順理成章地提醒父兄,為虞家的後路埋一條引線。
她抬起水靈幹淨的眼眸,輕聲道:“阿爹可曾想過,若是七皇子還活著呢?”
點到為止,卻在寂靜的廳中激起千層浪。
夜已深了。
虞靈犀從廳中出來,回房的路上見著廊下站著一個人。
沒有太多遲疑,她屏退侍婢,獨自朝那點寧殷走去。
寧殷像是預料到她會來找自己,面上一點波瀾也無,依舊負手看著夜空。
今夜天氣不好,星月無光,天上黑漆漆一片,也不知他饒有興致地在看什麼。
虞靈犀注意到他衣裳上的一片暗色,不由道:“你去哪兒了,袖口怎麼是湿的?”
“去撈魚。”
寧殷薄唇一勾,帶著意味深長的冷意,“撈出來,碾碎骨頭。”
虞靈犀才不信他真的去捉魚了。
正想著,寧殷忽的開口:“人是我殺的。”
虞靈犀側首,愣了會兒,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趙須。
怕嗎?
不。甚至還有一絲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