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殷眼底的笑意沉下,頓住了腳步。
前院,隔著桃枝樹影,虞靈犀和薛岑並肩走了出來。
他們不知道說了什麼,薛岑白淨的臉上浮現一層紅暈,虞靈犀則蹙眉搖首,似有顧慮。
薛岑急切向前一步,言辭認真懇切,虞靈犀面露無奈,嘆了一聲。
春日陽光下,朗朗君子與清澈美人如此般配耀眼……
耀眼到,刺得寧殷眼睛疼。
他眯了眯眼,淡漠的眸中有未知的陰霾隱現、翻湧。
原來,曾劃破欲界仙的那抹暖光,並不隻照亮了他一人。
美麗的獵物,也並不隻屬於他一人。
有一搭沒一搭轉著指間的那枝杏花,他忽的綻開一抹譏诮的嗤笑,然後轉身就走。
風吹動廊下竹簾,帶來一股陰涼的寒意。
轉過拐角,他急促的步履漸漸放慢,再慢,最終停在了與陽光割離的陰影中。
咔嚓一聲細響,他五指攥攏,捏斷了手中的杏枝,像是捏斷某根脆弱的頸骨般。
“薛岑麼?”
寧殷的眉眼隱在竹簾的陰影中,淡色的薄唇輕啟,漠然道,“礙事。”
那就讓所有礙事的東西,從世上消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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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暴露
右相府,書房。
整整一夜,薛岑撩袍跪在冷硬的地磚上,面對座上兩鬢霜白卻不失威儀的薛右相,仍是那句話:“祖父,孫兒要娶虞二姑娘為妻。”
薛右相手掌交疊拄著油光水滑的紫檀拐杖,胡須微動,不發一言。
一旁立侍的薛父沉聲問:“你說清楚,要娶虞家哪位姑娘?”
“虞二姑娘,二妹妹。”薛岑清晰道。
薛父不由震怒。
兩家人明明默許的是他與虞辛夷的婚事,他卻偏偏要和太子搶女人,娶什麼虞二姑娘!
“逆子!”薛父朝著兒子高高揚起了手掌。
“慢著。”薛右相發話,僅兩個字便讓那揚起的手掌頓在半空。
薛父腮幫鼓動,終是垂手退回身邊,躬身道:“是,父親。”
鶴發雞皮的老者撐著拐杖起身,年逾花甲,卻依舊身形挺拔,透出浸淫官場多年的威嚴貴氣。
他看著自己最得意的孫兒,良久,徐徐呼出一口濁氣:“你要娶虞家二姑娘,也不是不可。”
“祖父。”薛岑立刻抬頭,微紅的眼睛裡劃過一抹喜色。
“但你要記住,為人臣子,忠義不可失。”
薛右相那雙深沉矍鑠的眼睛沉甸甸望向薛岑,用年邁之人特有的沙啞嗓音道,“若娶了她,你便欠太子殿下一份情。”
祖父話裡有話,薛岑問:“您的意思是……”
“虞將軍為武將之首,手握重兵,卻一直不曾歸附東宮麾下。”
頓了頓,薛右相轉身,望著書房梁上御賜的“忠仁方正”幾字,“近年來,朝中一直有廢長立幼的風聲。與虞家結親後,你更需不遺餘力合縱兩家,輔佐太子。”
聞言,薛岑怔然。
他如此聰明,又如何聽不出祖父是讓他利用與虞靈犀結親之事,拉攏虞家站太子陣營。
眾人一直以為祖父身為文臣之首,素來嚴毅淡泊,從不參與黨派紛爭,看來事實並非如此。
這是一場早就算計好的利益婚姻。
不管薛家與太子誰娶虞家的女兒,都是為了將將軍府的勢力收入太子掌中。
“祖父,是太子黨派?”薛岑艱澀問。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
薛右相道,“嚴格來說,老夫是守天下正統之黨,尊禮教道義之派。太子是皇上嫡親長子,未來天子,理應忠君擁護。”
“可是……”回想起昨日分別時虞靈犀的婉拒,薛岑握緊了手指。
薛右相看向這個被寄予厚望的孫輩,語重心長道:“你好好想想,若是能做到,老夫便應允你與二姑娘的婚事。”
一刻鍾後。
變天了,陰沉沉的風帶著些許涼意。
薛岑推開侍從的攙扶,忍著膝蓋的疼痛,心事重重地蹣跚回房。
二妹妹那麼孝順善良,若是知道自己的婚事會連累父兄,將他們卷入一個虞家根本不認可的陣營,定是更加不同意這樁婚事。
他也不想乘人之危,不想瞞她,可是沒有其他辦法了。
已經沒有時間給他猶豫,他不可能將自己心儀的姑娘拱手相讓,看著她嫁入東宮。
薛岑隻願卑劣這麼一回,至少……
至少二妹妹與他是兩情相悅的,隻要能娶她,隻要能解決眼下危機,其餘的都可以慢慢商量。
一輩子那麼長,總會想出兩全之策。
想到這,薛岑思緒堅定了些許,提筆潤墨,匆匆書信一封,約虞靈犀酉時於城北藕蓮池沁心亭相見。
折疊封好,他喚來侍從:“去將這封信送到將軍府虞二小姐手裡,快去!”
……
天色陰沉,風卷落枝頭的殘紅。
寧殷做了一個夢。
第一次,他沒有夢見殺戮和鮮血,而是一片氤氲的水霧,波光漣漪蕩碎了一池的暖光。
他臂彎中摟著一個黑發如妖的纖細女人,將她壓在湯池邊緣親吻索取。
杏眸波光潋滟,咬得狠了,她唇齒間溢出些許可憐的哼唧。
軟玉般滑嫩的手臂纏上他的脖頸,湿淋淋的,細細喚道:“王爺……”
懲罰般一口咬下,舐去那一顆嫣紅的血珠,池中傳來他冷而危險的嗓音:“在這裡,該叫我什麼?”
“衛……衛七。”
哗哗水響,池中水霧如漣漪般蕩開,露出一張熟悉的、如花似玉的柔媚臉龐來。
寧殷從淺夢中醒來,悠悠睜開眼。
金雲寺禪房下的密道中,黑漆漆跳躍著兩點鬼魅的燭火。
他屈指撐著太陽穴,不太明白自己為何會夢見虞靈犀,還用那樣的方式逼她喚自己那可笑的假名。
攤開手掌,將指尖置於鼻端輕嗅,夢中溫柔撩人的女兒香仿佛還殘留在他的指尖,帶著肌膚溫軟湿滑的觸感……
有那麼一瞬,寧殷竟覺得男女媾和或許也不是件骯髒難忍的事情。
僅是一瞬,這個念頭便如漣漪消逝,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沉的冷冽燥鬱。
這股燥鬱從昨日聽聞虞靈犀和薛岑定親開始,便翻湧於心間。陽光下他們相親相愛的和諧畫面,刺得他一夜頭疼。
“殿下饒命!”女人悽涼的慘叫將他的思緒拉回。
寧殷抬起眼皮,陰暗潮湿的地上匍匐著一個狼狽的女人。
從她剪裁得體的宮裳上依稀可以辨出,應是皇城裡位分較高的大宮女。
她身上沒有一道傷痕,卻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了,慘白的臉上全是冷汗,宛如從水裡撈出來似的。
折戟左掌包著紗布,視若不見般沉默佇立。
旁邊,還站著四五個戰戰兢兢的下屬。
大宮女拼命磕頭,仿佛這樣自己就能活得長久些,哀求道:“看在奴婢曾服侍麗妃娘娘和殿下多年的份上,饒了奴婢吧!”
寧殷等這女叛徒磕足了頭,方勾起一絲笑意,極輕地問:“當初勤娘向皇兄出賣我的行蹤,將我置之死地的時候,可曾想過那多年的情分?”
“奴婢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叫勤娘的宮女根本沒想到寧殷能從寧長瑞手裡活下來,還將其滿門反殺,不禁嗫嚅道,“隻要殿下能饒奴婢一命,奴婢做什麼都可以……”
“做什麼都可以?”寧殷輕哼,似是在掂量這句話的份量。
勤娘抓住一線生機,忙點頭如搗蒜:“請殿下給奴婢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
寧殷把玩著指間的短刃,半眯著眼眸,似是在盤算什麼。
“好啊。”半晌,他輕松應允。
隻抬了抬下颌,宮女立刻討好地膝行至他的腳邊。
寧殷勾著涼薄的笑,睥睨腳下的女人:“我要你愛我。”
就像,虞靈犀對薛岑一樣。
此言一出,屋內的下屬俱是驚愕抬眼,完全猜不透主子的心思。
勤娘更是驚懼難安,七皇子這是何意?
寧殷從出生起承受著生父的冷漠,手足的壓迫,連他的生母麗妃對他都充滿了厭惡。
他偏執,狠戾,善於偽裝,短暫的人生裡充斥著黑暗扭曲,沒有人愛他。
勤娘對他隻有恐懼,實在不知道如何愛他。可她想活,隻能硬著頭皮伸手,指尖順著那雙簇新的革靴顫巍巍往上,攥住他的衣裳下擺。
求歡……應該是愛吧?
宮裡的女人都這樣做。
那雙蠕蟲般蒼白的手剛觸碰到革靴,寧殷的目光便倏地冷了下來。
“不是這樣的。”他冷冷道。
虞靈犀的手很暖,便是再害怕,她的眼眸也始終是通透幹淨的,望過來時眼裡有潋滟的波光。
全然不似眼前的女人,虛假媚俗,眼神混沌沒有一點光彩。
隻有虞靈犀可以,隻有她有那樣明若秋水的眼眸。
寧殷總算想明白了這件事。
“啊!”
剛碰到衣角的勤娘被掀翻在地,不可置信地看著面前突然變臉的少年。
“你太髒了。”他淡色的薄唇,吐出冰冷的字眼。
“殿下,我可以的。”
勤娘瞳仁顫動,哆哆嗦嗦道,“求殿下再給奴婢一次機會……”
“噓。”寧殷抬起修長的指節,示意女人噤聲。
“你該慶幸,我不殺女人。”他道。
勤娘一愣,隨即眼中迸發出希望的光彩。
就當她以為自己逃過一劫時,寧殷卻靠在椅中,忽的大笑起來。
他笑得胸腔震動,卻不顯得粗鄙,反而透出一種愚弄眾生的譏诮優雅,淡淡問:“你是不是以為,我會這樣說?”
陰晴反復的語氣,令勤娘眼中的欣喜碎裂,黯淡。
她知道自己活不成了,那雙將死的枯敗眼眸之中,又燃燒出滔天的恨意。
“沒有人會愛你,殿下。”勤娘又哭又笑的聲音,像是世間最惡毒的詛咒。
她尖聲道:“你隻能被拋棄,被背叛,因為你是個可怕的惡鬼……”
咒罵聲戛然而止。
沒人看清寧殷的動作,勤娘便忽的瞪大眼,身子軟綿綿倒地,沒了氣息。
寧殷淡然轉著指間刀刃,環顧四周剩下的幾名下屬,收斂笑意道:“有誰是被勤娘策反投敵的,自己站出來,我可饒他一命。”
其中兩人變了臉色,對視一眼,同時朝寧殷撲過來。
勤娘的死他們都看在眼裡,七皇子肯真的饒命才怪,不如拼一線生機!
可才邁出一步,那兩人便覺心口一涼,繼而兩把帶血的短刃從前胸刺出,釘在密室的石牆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