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空風聲嗚咽,天邊烏雲翻滾,頭頂的勁松被吹得哗哗作響。
虞靈犀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心中最堅硬的那部分在軟化,消融,最終泛濫成災。
她眼睛微紅,用冰冷的指尖輕拍寧殷的臉頰,啞聲喚道:“喂,醒醒……”
指尖剛碰上他的臉頰,寧殷便猛地睜開了眼睛。如野獸般凌寒枯寂的眸子,黑漆漆映不出丁點光亮。
僅是一瞬,那雙古井無波的淡漠眼睛漸漸聚神,落在虞靈犀凍得蒼白的臉頰上。
“小姐。”他喚了聲,然後坐起身來。
虞靈犀看到他的左臂以不自然的姿勢,朝後軟綿綿扭曲著,掌心擦傷無數,鮮血淋漓。
她眸色一沉,喃喃道:“你的手……”
寧殷的視線順著虞靈犀的目光,落在自己無力垂著的左臂上,隨即勾起出一個沒心沒肺的笑來:“不礙事,手斷了而已。”
手斷了……而已?
虞靈犀一口氣堵在嗓子眼,顫聲道:“小瘋子,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麼處境?”
寧殷面無表情,抬掌覆在左肩關節處,用力一扳。
隻聽咔嚓一聲毛骨悚然的聲響,錯位的關節便被他扳回原處,仿佛自己的身軀是個可拆卸的木偶娃娃。
“你……”
虞靈犀一時無言,眼前少年沒有痛覺的冷漠眉眼,倒有了幾分他前世的模樣。
可虞靈犀並不覺得害怕,反而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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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殷試著活動了一番左臂,見勉強能用,便環顧四周道:“小姐,我們困在斷崖中央,離地約莫二十餘丈,不能避風避寒,沒有水和食物……”
他望向虞靈犀,“普通人三日便會死。”
他說起“死”的時候,語氣沒有一絲波瀾抑或恐懼,近乎麻木。
虞靈犀心中又是一堵,靠著嶙峋的石壁蜷縮身子,輕輕“嗯”了聲。
寧殷看了她一眼。
少女嬌弱的身子因為風寒而不住發抖,可她的眼神還算冷靜,脆弱美麗,卻又堅忍。
他眼底浮現些許興致,與她並肩靠向石壁,屈起一腿問:“小姐不害怕嗎?”
虞靈犀心想,前世託您的福,再可怕的場面都見識過了,而今這點危險確實算不上什麼。
“別怕。”
她將凍得蒼白的唇埋入臂彎中,尚有心思安慰寧殷,“阿姐和岑哥哥會來救我們的。”
聽到薛岑的名號,寧殷眸中的陰翳如墨般暈散。
那真是個礙事又多餘的家伙。
“你不該陪我困在這裡。”
正想著,少女輕柔低啞的聲音再次傳來,瓮聲道,“趁著現在還未下雨,崖壁幹燥,若能攀爬上去,你便走吧。待尋了人,再來救我。”
雖然手臂受了傷,但她知道寧殷的臂力一向驚人,賭一把興許能活。
聞言,寧殷摩挲指腹的動作微頓。
這處石臺離崖頂不過十丈,以他的能力,的確能攀爬上去脫險。但若是那樣,他所做的一切便沒有意義了。
既然放棄寧子濯這個目標而選擇了她,他便要讓自己的決定發揮出最大的利益。優秀的野獸無論何時,都不可能松開到嘴的獵物。
再抬眼時,寧殷換上了幹淨的笑顏。
他解下身上的紅棉鬥篷,抬起幹淨的右手掸了掸灰塵,然後將鬥篷輕輕裹在了虞靈犀的身上。
“我受了傷,就陪在小姐身邊,哪也不去。”
他湊過來,漆黑的眸中映著虞靈犀訝異的神情,“隻要能在小姐身邊,便無甚可怕。”
疾風如刀卷過,吹開了記憶的塵埃。
前世寧殷腿疾發作時,也會這樣將她箍得緊緊的,幾欲窒息。
實在受不了了時,她會小幅度掙動調整呼吸。
可不管她將動作放得如何緩慢輕柔,寧殷都會慘白著臉驚醒,冷冷道:“打斷手腳和乖乖別動,你選一個。”
於是虞靈犀便不敢動了。
寧殷會忽的大笑起來,手臂幾乎將她的腰拗斷,帶著病態的瘋癲道:“陪在本王身邊,哪也不許去。”
記憶中那雙冰冷晦暗的眼睛,似乎在眼前重疊,逐漸清晰。
不管他所言真假,虞靈犀都敗下陣來。
她身上背負了太多的缺憾和過往,已經無力再去計較什麼、辯駁什麼,隻沉默地將寬大的鬥篷分出一半,蓋在了寧殷的肩上。
他們蜷縮在峭壁中間的方寸之地,像是兩隻離群遇難的鳥兒,在暴風雨來臨前瑟瑟依偎著取暖。
夜色如巨獸侵襲,虞靈犀沒有等到援兵,卻等來了一場雪上加霜的大雨。
懸崖黑漆漆一片死寂,冰冷的雨點密密麻麻砸在身上,一件湿透黏膩的鬥篷根本無法御寒。
虞靈犀感覺自己骨子裡都浸著湿寒,昏昏沉沉起了高燒。
呼吸滾燙,身子卻越來越沉,越來越冷。
她已經無力分辨坐在自己身邊的是寧殷還是別人,下意識尋找溫暖的去處,朝他懷裡拱了拱。
虞靈犀不知夜雨是什麼時候停的,她又冷又餓還起著高燒,很快失去了意識。
她感覺自己的身體像是墜在冰窖,又像是剪入油鍋,嗓子又幹又疼。
天邊一線纖薄的黎明,寧殷單手枕在腦後閉目盤算下一步,便聽懷中滾燙的少女櫻唇微啟,帶著哭腔低低囈語著什麼。
將耳朵湊過去,方知她反復念叨的是:“王爺,我渴……”
寧殷眼睫微動,眸中瞬間劃過夜的凌厲清寒,啞聲問:“什麼王爺?”
將耳朵再湊近些,虞靈犀卻是緊閉牙關,什麼也哼唧不出來了。
那句“王爺”,似乎隻是嗚咽的風聲帶來的錯覺。
寧殷沉思,如今朝中封了親王、郡王稱號的皇親不多,與虞靈犀有交集的,隻有這兩日獵場中相識的南陽小郡王寧子濯。
正悠悠推演,便覺肩上一沉,虞靈犀頭一歪,徹底沒了意識。
她骨子裡帶病,不飲不食還淋了風雨,怕是撐不過去了。
思忖片刻,寧殷指節一動,滑出藏在護腕中的短刃。
刀刃的光折射在他帶笑的眸中,冷得可怕。
……
崖底密林,數十人執著火把,踩著泥濘的山路搜尋。
虞辛夷滿臉泥漬,嗓子都喊啞了,還是沒有找到妹妹的下落。
二人的馬匹停在斷崖邊,人卻像人間蒸發一般,崖上崖底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人。
妹妹體弱,又風雨大作,這一天一夜她如何熬得過?
想到此,虞辛夷狠狠握拳捶向身側大樹,震得樹幹簌簌一抖,滿眼自責。
薛岑亦是雙目通紅,清朗的嗓音因通宵勞累而變得沙啞,“虞大小姐勿要焦急,如今沒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薛府侍從執著火把向前,壓低聲音道:“二公子,這片山谷都搜遍了,懸崖幾十丈高,虞二姑娘該不會已經……”
話還未說完,便聽薛岑沉聲打斷:“她不會有事!若再有人胡言,就地處置!”
他素日溫潤,第一次如此盛怒,薛府侍從都嚇得跪地不起,連忙稱“喏”。
天邊一線微白,風停了,積雨自林間葉片上滴落,落在薛岑額上。
他抬手接住那一抹冰涼,視線順著雨水的方向往上,再往上,定格在雨霧蒙蒙的峭壁上頭。
虞辛夷順著他的視線望去,立即會意,眸中劃過一抹亮色:“還有一個地方沒有搜到。”
崖上,石臺。
虞靈犀又渴又餓,燒得口舌生燥,迷迷糊糊間察覺到一股溫熱緩緩濡湿了她的唇瓣。
她想張嘴接住這抹“甘露”,可發顫的牙關就像是蚌殼一般緊閉,怎麼也沒力氣張開。
身邊之人似乎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那抹溫熱的甘霖暫時遠去。
不稍片刻,陰影再次俯下,有什麼柔軟溫涼的東西貼在了她幹燥顫抖的唇瓣上,繼而一條滑熱撬開了她的牙關,將溫熱的、帶著濃重鐵鏽味的液體哺進她的嘴裡。
那液體實在難喝,虞靈犀下意識皺眉,想要掙動,卻連一根手指都抬不起來。
眼睫顫抖著打開一條縫,晨曦黯淡,模糊的視野中隻見寧殷無限放大的俊顏。
他的唇上沾著比鬥篷還豔的紅,將什麼東西一口一口渡進來,填充她灼痛的胃部。
虞靈犀最後記住的,是他那雙古井無波的,沒有一絲情欲的漆黑眼眸。
……
再次醒來,虞靈犀已是躺在了柔軟的床榻上。
睜眼便是自己閨房熟悉的帳頂,案幾上燭光昏暗,窗外一片深沉的夜色。
她剛坐起身,便見胡桃高興得打碎了手裡的杯子,跑出門外欣喜道:“將軍,夫人!少將軍大小姐!小姐她醒了!”
虞靈犀按著昏沉沉的腦袋起身,抿了抿唇,立刻嘗到了舌間殘存的,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腥甜。
像是……鮮血的味道。
“歲歲!”
虞靈犀從未見阿娘這般著急的模樣,幾乎是踉跄著撲到她榻前,拉著她的手問,“我的兒,你總算醒了!”
“阿娘,我沒事。”
虞靈犀腦袋還不是很清醒,下意識露出乖巧的笑來,安撫道,“隻是一個小意外,您別哭呀。”
“還敢說隻是‘小意外’?你都昏迷一天一夜了!”
虞辛夷的眼睛紅得像是三日未眠,坐在榻前緊緊擁住妹妹,“臭丫頭,你嚇死我了知不知道!”
“我沒事,多虧了……”
環顧四周,虞靈犀問,“救我的那少年呢?”
虞辛夷的面色微妙一頓。
她松開虞靈犀,不太自然地輕咳一聲,“是薛岑先找到困在峭壁中間的你,並未發現什麼少年。”
“怎麼會?”
虞靈犀明明記得清清楚楚,寧殷是如何躍下懸崖抓住了她,如何在峭壁上為她遮擋風雨,甚至是……
她抿唇,狐疑地看向虞辛夷:“阿姐,你說實話,到底是怎麼回事。”
虞辛夷生性秉直,不擅說謊,見妹妹懷疑質問,便將腳一跺:“哎呀,虞煥臣你來解釋!”
妹妹已經及笄,虞煥臣不方便進寢房內間,便在屏風後站立。
默了半晌,答道:“歲歲,你是女孩子,和個奴子在一處待了一天一夜,傳出去會對你不利。”
“所以,你們就挑了一個名聲好、門第高的薛二郎,替我掩埋此事?”
虞靈犀呼吸一窒,掀開被褥下榻,“他在哪?”
“歲歲,你還病著……”
“那個救我的少年,在哪?”
一陣沉默。
虞夫人到底心生不忍,給兒子使了個眼色。
虞煥臣這才嘆道:“按理說,若奴僕毀了主子的名譽,唯有他從世上徹底消失方能止損。但他畢竟救了你,於是我以重金酬謝,客客氣氣地將他送出府了……”
話還未落音,虞靈犀便衝出了房門。
第17章 名字
虞靈犀在後院找了一圈,果不見寧殷,便轉身直奔角門馬厩。
侍衛青霄牽著馬匹走過,似是準備出門辦事。
來不及打招呼,虞靈犀從青霄手裡搶過韁繩,踩著石階翻身上馬,一拍馬臀喝道:“駕!”
“小姐,這馬……”
青霄驚駭:這馬還未來得及裝上馬鞍和墊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