曇摩羅伽事事想得周到缜密,李仲虔也在聖城陪著她,沒什麼好擔心的。
她依舊每天料理庶務,接見外臣領主,落雪的時候帶著隨從去高塔觀雪,節禮時出席宴會,看勇士賽馬射箭。
今年奪魁的還是莫毗多,她親自為他斟酒祝賀,莫毗多笑得見牙不見眼。
曇摩羅伽沒有勸阻瑤英出門,隻是叮囑她多帶些隨從。
瑞雪兆豐年,在王庭尤其如此,這年的冬天比往年更嚴寒更漫長,雪滿長空,天地銀裝素裹。
等冬季結束,氣候回暖,冰雪融化之時,王庭也就迎來一年一度的開春節。家家戶戶打掃房屋,供奉神佛,念誦經文,預備慶祝大地回春,新的一年開始。
曇摩羅伽作為君主,要出席開春節第一天的開耕儀式,在晨曦時分將小麥種子灑在土壤之中,帶領百姓祈求一年風調雨順。
開春節上也有賽馬會,各族勇士比拼摔跤、馬術和雜技。
瑤英興致勃勃,想看看那些神乎其神的雜技,曇摩羅伽答應了,安排好照看她的人。
到了開春節前兩天,瑤英忽然覺得有些犯懶,怕在典禮上出什麼狀況,打消了去觀賽的念頭。
明年再看也一樣。
典禮前一天夜裡,漫天繁星,聖城百姓還在酣夢之中,禮官已經入殿候著。
曇摩羅伽早早起身,和平時一樣,先手指搭在瑤英手上看脈,端詳一陣看她氣色,扯起錦被蓋到她下巴底下,這才出去換衣。
不一會兒瑤英也醒了,曇摩羅伽進殿陪她用膳,看她吃完了粥湯,面色紅潤,說話中氣也足,叮囑幾句,留下緣覺照顧她,在近衛的簇擁中去參加典禮。
“有什麼事馬上來稟報。”
出宮之前,他叮囑緣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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緣覺恭敬應了。
典禮上人山人海,萬頭攢動,撒麥儀式後,百姓載歌載舞,摔跤場上塵土飛揚,各族勇士迫不及待地較量起來。
曇摩羅伽端坐在高處,示意兩個親隨上前,要他們把典禮上各族獻上的新鮮玩意送去王宮。
畢娑喝得醉醺醺的,手裡拿了隻酒壺經過,笑道:“王不放心王後嗎?才一個多時辰,不會出什麼事的,有事緣覺一定會派人過來報信。”
他話音剛落,臺下傳來一陣驚呼聲,無數人詫異地望著王宮的方向,嘴裡念念有聲。
畢娑心裡猛地直跳:他不會這麼烏鴉嘴吧?
喧嚷聲越來越大,響成一片,他心裡焦急,扒開高臺前的近衛,朝王宮方向望去。
這一看,他碧色的眸子驀地瞪大,酒意頓時不翼而飛。
今天是個晴天,他們頭頂的湛藍晴空有大團大團雲絮舒卷,而在遠處的王宮上空,熾烈的日光破開層雲,降下一道道巨大的光束,照徹整個宮殿,華光璀璨,氣勢宏偉。晶瑩潔白的宮牆和矗立的高塔在日光下閃耀著聖潔的光彩,恍如仙境中的天宮。
賽馬、摔跤的人都停了下來,百姓們遙望眼前此景,喃喃地念誦佛號,有人甚至激動得熱淚縱橫,朝著王宮跪了下去。
吉兆!
這是聖人降世的吉兆!
一人失聲大喊,其他人跟著附和,議論聲此起彼伏。
畢娑的心沉了下去。
曇摩羅伽當年出生的時候,也有異象,那位漢人女奴後來難產而亡。
他不敢多想,回頭去看曇摩羅伽。
面前一道冷冽的風掃過,曇摩羅伽已經衝下高臺,隻留下一個匆忙的背影。
近衛反應過來,慌忙追了過去。
畢娑也趕忙拔步跟上。
他從來沒有看到曇摩羅伽這麼慌亂、這麼急迫、這麼的沉不住氣。
向來冷靜的王庭君主在蹬鞍上馬的時候居然搖晃了兩下,差點被坐騎甩下馬背。
快馬馳出廣場,馬蹄聲疾如奔雷。
王宮方向的大道上塵土飛揚,幾匹快馬迎面駛來,看到曇摩羅伽,連忙勒馬停下:“王,王後方才發作,醫者都趕去後殿了!”
快馬從他們眼前飛也似地奔了過去。
後殿人影晃動,醫者,侍女,穩婆,親隨,進進出出的腳步聲和壓低的議論聲、焦急的追問聲嘈雜細碎,似一波波的水浪。
李仲虔看著一盆盆的血水從房中送出來,臉色鐵青。
屋中不能透風,四面毡簾低垂,腳步聲和說話聲悶在屋子裡,瑤英躺在床上,聽著四面八方密密麻麻的聲響,滿頭滿臉的汗水。
縱使做了萬全準備,疼的時候還是真的疼,她緊緊攥著謝青,不忘叮囑她:“等典禮結束了再告訴羅伽……”
謝青根本顧不上這些,胡亂點頭應下,從來不會有任何表情的臉因為擔憂和心疼而微微扭曲,一雙眼睛瞪得大大的,緊緊盯著幫忙接生的穩婆和醫者,惡鬼一樣,兇神惡煞。
好在已經演練過好幾次,穩婆才沒被她嚇暈過去。
要不是因為疼得厲害,瑤英差點笑出聲,身下像是有把利刃在攪動,她疼得渾身發抖,忍著沒有喊叫,穩婆教過她,現在叫的話待會兒可能沒力氣……但是實在是疼,她眼前一陣陣發黑,穩婆、醫者七嘴八舌的叫嚷聲離她越來越遠,神智漸漸模糊。
哐當一聲巨響,毡簾外的門被撞開,一道身影如閃電般衝進產房,撲到床前。
瑤英的手被一隻寬大的手緊緊地抓起握住,“明月奴,我回來了……”
這道聲音聽起來很熟悉,可是羅伽總是鎮定自若,清冷從容,絕不會用這種顫抖的、驚惶的音調說話。
瑤英緩緩睜開眼睛,汗水淌過眼皮,曇摩羅伽吻她汗津津的臉和眼睛,看去依舊平靜,沉穩,握著她的手卻在不停地發抖。
“我陪著你……別怕……明月奴……我在這裡……”
他緊緊攬著瑤英,溫和地安慰,語調慢慢恢復冷靜,身上冰涼如雪,沒有一點熱乎氣。
瑤英汗水淋漓,意識朦朧。
曇摩羅伽深邃的碧眸凝望著她,俯身,一聲聲輕喚她,清泠的嗓音透出一絲懇求。
不要出事,不要離開我。
他看透生死,悟透世情,心無波瀾,卻做不到割舍她,萬水千山,日東月西,茫茫求道之路,失去她,他將了無生趣。
這樣的場景在他夢裡出現過很多次。這幾個月他表現得平靜從容,其實最忐忑不安的人是他,可他不敢也不能慌張,他是她的丈夫,應該承擔起所有憂慮,不能讓她跟著不安。
殿外一片喧哗聲。
後殿忙得腳不沾地的宮人也看到空中的異象了,消息傳進內殿,眾人對望一眼,難掩驚詫。
曇摩羅伽抬起頭。
明月奴義無反顧地嫁給他,他要讓她無憂無慮地歡笑,和她攜手共度一生。
兩道熊熊燃燒的亮光從他淺碧色的眸中騰起,他鎮定下來,指揮醫者和穩婆,顫抖的手接過醫者遞過來的丸藥,喂進瑤英口中,撥開她鬢邊汗湿的長發,“明月奴,撐著,我在這裡。”
音調宛轉,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
瑤英振奮精神,看他一眼,汗湿的臉上綻出一個笑容:“法師,好疼……”
曇摩羅伽的心像是被狠狠剜了一刀,低頭,和她額頭相抵,“讓明月奴受委屈了,加把勁,就好了……”
穩婆一聲一聲喊著,瑤英打起精神,想起曇摩羅伽之前一遍遍念叨的那些生產要則,跟著用勁,一陣陣強烈的劇痛後,耳邊驟然響起穩婆驚喜的喊聲:“出來了!出來了!王後,您再加把勁……”
哭喊聲,驚叫聲,歡呼聲……瑤英心口一松,眼皮發沉,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明月奴……明月奴……”
一道磨纏的嗓音一直在耳畔打轉,喋喋不休,一遍又一遍重復,瑤英想好好睡一覺,這道聲音偏偏不肯放過她,她不知道哪裡來的一把力氣,一巴掌揮了出去。
啪的一聲輕響,拍出去的手被輕輕地握住了,湿熱的吻落在她手心。
“先喝點東西再睡,好不好?”
誘哄的、溫柔得讓她整顆心跟著發顫的音調。
她很信任這個人,不管身體還是靈魂,都可以完全向他敞開。
瑤英張開嘴。
溫熱的湯藥送進她口中,她慢慢吞咽,喂藥的人一點也不急,小心翼翼地喂她,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碗從她唇邊離開,接著一雙冰冷的唇落了下來,含住她的唇慢慢廝磨。
瑤英一覺好睡,好像做了很多夢,夢裡光怪陸離,什麼都有,不過夢醒的那一刻,她什麼都不記得了。
屋中黑魆魆的,唯有榻前一片朦朧燭火,靜謐無聲。
她躺在內殿另一間寢房的床榻上,蓋著松軟暖和的被褥,周身幹爽舒適。
空氣裡幽幽的沉水香氣浮動,曇摩羅伽盤腿坐在她身邊,手裡一串佛珠,保持著禪定的姿勢,一動不動,臉色蒼白,眼圈微微泛青,神情憔悴。
瑤英不禁心疼憐惜,“羅伽……”
剛剛動了一下,曇摩羅伽立刻睜開眼睛,兩道眸光落在她臉上,血絲如蛛網密布的碧眸一眨不眨,直直地望著她,生怕一眨眼她就消失似的。
瑤英嗓子幹啞,咳嗽了兩聲。
曇摩羅伽醒過神,俯身抱起她,讓她靠在自己懷裡,單手拿起放在榻邊暖著的水,倒了一杯,送到她唇邊。
瑤英咕咚咕咚喝完一杯,長舒一口氣。
他又倒了一杯,喂她喝了,放下杯子,手指抹去她唇邊的水珠,送到自己嘴中。
瑤英呆了一下,她還沒洗漱呢。
下一刻,曇摩羅伽低頭吻她。
這個吻比瑤英剛剛喝下的蜜水還要甜潤綿長。
等他放開她,她暈暈乎乎地問:“我生了什麼?”
曇摩羅伽不禁低笑。
他喜歡她在自己面前一團孩子氣的模樣。
“是個王子。”
他低低地道,捧起瑤英的臉,拂開她鬢邊碎發,仔細端詳她,猶覺得不夠,松開一隻手,把燈燭挪到跟前,就著燭火看她。
生產的過程其實很順利,從發動到生下來不到三個時辰,孩子也很健康,交給乳母去照顧了。瑤英疲累至極,睡了過去,所有醫者都說沒有大礙,他還是靜不下心,一直守著她,寸步不離。
“身上疼不疼?”
他柔聲問。
瑤英試著動了動,搖搖頭,她睡了一天,精神好多了,“孩子呢?抱過來給我看看。”
曇摩羅伽扶著她:“孩子睡了,過會兒再讓她們抱過來。”
他搖了搖床榻邊的銅鈴,殿門被人推開,侍女捧著熱水等物進殿,他接了巾帕幫瑤英擦臉,給她換衣。
瑤英剛要趕他去休息,對上他專注的眼神,沒有吭聲,由著他服侍。
“餓不餓?想吃什麼?”
他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