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過一次次的死劫,方能換來一線生機。
提多法師怔了半晌,似哭似笑。
賽桑耳將軍臨終前很可能衝破了功法限制,但是他當時失去家人,又錯手殘殺無辜,根本無心參悟就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之後所有記載被燒,世上再無人能夠參透功法。
他們逼死賽桑耳將軍,又險些逼死王。
“佛陀悲憫,這卷經文上所載不是佛經,而是能夠克制功法的內功心法,王可照此研習,日後當否極泰來,再無被功法反噬的煩憂。”
提多法師朝曇摩羅伽合十拜禮,留下經文,拄著法杖,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
陰差陽錯之下找到真正的內功心法,眾人欣喜若狂。
瑤英讓人把經卷送到僧人那裡去傳抄,以免遺失。
曇摩羅伽唇角微微一揚:“不必,我都背會了。”
瑤英道:“那也得多抄幾份。”
說完,仔細端詳他的臉色,她剛才一直在和蒙達提婆討論他的傷勢。
曇摩羅伽展臂摟住她,“你看到王後的冠冕了嗎?”
瑤英一怔,笑著搖搖頭:“沒有。”
她這些天擔驚受怕,哪有心情去看那些東西。
“好好看看。”頭頂傳來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清冷之外多了幾分淡淡的笑意,“如果不喜歡,讓工匠拿去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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瑤英微笑:“能隨便改嗎?”
曇摩羅伽點點頭:“隻要你喜歡,我的新娘是你。”
瑤英抱著他,耳邊是他怦怦的心跳和他溫和的說話聲,他細細碎碎的吻落在發頂,心裡一片柔和,春水潺潺流動。
驀地,胸口一陣莫名的絞痛,一股甜腥之意湧了上來。
瑤英一驚,哇的一聲,嘔出一口鮮血。
不祥的預感充斥全身。
曇摩羅伽怔住,溫熱的湿意在胸口蔓延開來。
他低頭。
瑤英面色蒼白,渾身發抖,唇邊被鮮血染得殷紅。
“明月奴!”
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的他聽到自己幾乎變調的聲音。
瑤英戰慄不止,生機一點一點從她身體消逝。
曇摩羅伽臉上血色褪盡,抱緊她。
門口響起腳步聲,李仲虔衝了進來。
“出什麼事了?”
他衝到蒲團前,大驚失色,掰開曇摩羅伽的手,“明月奴!”
瑤英心口絞痛異常,渾身痛楚,掙扎著睜開眼睛,眸光從曇摩羅伽和李仲虔臉上劃過去。
“羅伽……阿兄……”
她想叮囑他們,想讓他們不要怕,也許和以前一樣,她隻要睡一覺就能好……
深深的疲倦湧了上來。
這一次比先前幾次要痛苦得多,強烈得多。
“……沒事,過幾天就好了……”
她嘴唇顫動著,緩緩閉上了眼睛。
緊緊攥在曇摩羅伽袖子上的手無力地垂下。
“明月奴!”
李仲虔大喊。
曇摩羅伽紋絲不動,夜風從柵欄吹進刑堂,寒涼刺骨,他滿身是血,宛若修羅。
夜色深沉,大雪無聲墜落。
第186章 瘋(修)
雪停了。
依山壘葺的佛剎廟宇巍然佇立在一片瑩潔雪白之中,塔樓高聳,琉璃尖頂折射著雪後金光燦爛的日暉。
寺門外的百姓並沒有散去,他們跪在雪地裡,日夜虔誠地祈禱。
畢娑立在殿門外,抬起頭,滿眼富麗輝煌。
一幅幅各式各樣、繪滿圖畫文字的祈福經幡掛滿長廊庭院,寒風猛烈拍打幡子,王寺內外,一片此起彼落的颯颯風響。
這些都是為瑤英祈福的發願經幡。
她突然昏睡,脈象虛弱。
醫者們從來沒有遇到這麼古怪的病症,天竺醫官更是摸不著頭腦,他已經治愈了瑤英的舊疾,她堅持服藥,這段時日沒有受過嚴重的內傷,身體和常人無異,好端端的,怎麼會一直昏迷不醒呢?找不到昏睡的原因,自然沒辦法開藥,他們隻能熬些補氣的湯藥喂她喝下去。
雪後初晴,王庭迎來久違的和暖天氣,大河解封,冰川融水滾滾而下,春日將近,新芽吐綠,河道兩岸生機勃勃,她卻渾身冰涼,毫無生息。
李仲虔說瑤英幾年前也曾如此,那時候大夫勸他準備後事,他心如死灰,不料幾日後瑤英忽然奇跡般地蘇醒,之後恢復如常,一口氣吃了兩碗鴨油熱湯餅。親衛們記得死士行刺的那次,瑤英同樣昏厥,也是和現在這樣奄奄一息,很快又好轉。
緣覺滿懷期冀地道:“也許文昭公主是太高興了,一時情緒激動才會如此,過兩天就好了。”
現在三天過去了,瑤英還是沒醒。
畢娑轉身走進內殿。
親兵守在毡簾外,眼圈通紅,垂頭喪氣。
他接著往裡走。
低垂的毡簾下傳出嘶吼聲,李仲虔面色陰沉,指著幾個從各地趕來的漢人醫者,催促他們去熬藥,醫者們小心翼翼地答是。
畢娑沒有驚動李仲虔,繞過屏風,掀開珠簾。
一股燥熱的暖意撲面而來,炭火噼噼啪啪作響。
瑤英身體冰涼,曇摩羅伽讓人生了火盆,一室溫暖如春,催得銅瓶裡的枯枝都探出了綠芽,她的身體依舊冰冷。
毡毯上鋪滿經幡,滿地都是。
一道身影背對著畢娑,跪在佛像前,一手執佛珠,一手執筆,一筆一筆地在發願經幡上書寫發願文。
願佛慈悲護念,威神加持。
一切菩薩摩訶薩摩,訶般若波羅蜜。
無量壽,無量福。
福壽永康寧。
他一遍遍地寫著經文,梵文,漢文,突厥文,衣袍上沾滿墨跡,手指扭曲痙攣,磨出血痕也沒有停下。
畢娑怔怔地看著曇摩羅伽。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羅伽。
羅伽看上去依然平靜,可這份平靜不同以往,冰塊裡蓄積了炙熱的熔巖烈焰,隨時可能噴薄而出,將一切焚燒幹淨。
他不眠不休地抄寫經文,理智全失,神思癲狂,已近乎瘋魔。
畢娑鼻尖微酸。
經歷生死,坎坷波折,終於窺看到一絲曙光,一直陪著他的瑤英就這樣在他眼前倒了下去,羅伽怎麼能不瘋癲?
一幅發願文寫完,眼睛腫得山包一樣的緣覺上前,把經幡送出去掛上。
殿前那一面面迎風飄揚的經幡,都是曇摩羅伽的親筆。
從聖城到附近的市鎮、部落,百姓們全都跟著一起豎起祈願經幡,如果有人能從上空俯瞰王庭,大大小小的部落城邦經幡飄蕩,不同信仰的百姓一起向他們的神發願,祈求文昭公主能夠回到他們的王身邊。
“王……”畢娑胸口發堵,“您幾天幾夜沒合眼,歇會兒罷。”
曇摩羅伽抬起頭,碧眸空空茫茫,不止沒有煙火氣,連生氣也沒了。
他望著床榻上睡顏恬靜、卻沒有一絲氣息的瑤英,右手手指鮮血淋漓。
她為什麼還不醒?
曇摩羅伽抬手,抓住錦被底下她冰涼的手,緊緊握住,妄圖用自己的體溫讓她暖和起來。
她一動不動,嘴角輕輕翹著,像是在笑。
曇摩羅伽凝望著她,鮮血從指間淌到她的手心裡。他怕弄髒她,拿起帕子溫柔地為她擦拭,低頭吻她冰冷的掌心。
“你聽沒聽說,她在佛前祈禱,以一命換一命?”
他聲音低沉,像是從地底發出來的。
畢娑心裡一跳,“王,那些隻是傳言罷了。”
民間傳言,文昭公主在佛殿前為曇摩羅伽祈福,願以一命換他一命,佛陀感動於她的痴情,所以曇摩羅伽奇跡地參悟功法,而她立刻香消玉殒。
曇摩羅伽跪在榻前,碧眸似終年雲遮霧繞的雪峰山巔,一片蒼涼。
瀕死之際,他看到阿鼻地獄的種種可怖景象,看到極樂世界的種種美妙莊嚴,他看到另一個自己,那個曇摩羅伽在內外交困中舉步艱難,苦苦支撐,最終孤獨地走完了一生。
那個羅伽沒有遇到她。
夢境中,他要死了,世間並無他的歸處。
一道呼喚的聲音忽然悠悠傳來,拉住他的腳步,喚回他的神智。
他想起來了,這一世,他不是那個在王寺坐化的羅伽,他遇到一個從萬裡之外來到王庭的女子,她站在沙丘下,形容狼狽,微微戰慄,叫住了他。
“羅伽。”
我是為你來的。
曇摩羅伽記憶復蘇,他不是孤獨的,她在等著他。
他從死亡的幻象中蘇醒,熬過功法的折磨,活了下來。
她卻走了。
就像她來時一樣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