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聲。
曇摩羅伽胳膊上挨了一下,清醒過來,退回去,望著她,唇角輕輕揚起。
睡著的時候脾氣最大。
……
映在毡簾上的光線越來越亮。
瑤英醒來的時候,身邊空蕩蕩的,曇摩羅伽已經起身出去了。不知道他昨晚是什麼時候睡的,她迷糊中醒來時,他不在身邊。
侍女入帳,送來熱水和新衣,服侍她洗漱,帳中燒了火盆,暖融融的。
瑤英渾身酸痛,昨晚被曇摩羅伽緊緊禁錮著時,雖然他很克制,但是她的手臂、肩膀、腰上還是有好幾處被捏紅了,沐浴畢,換了身衣裳,神清氣爽。
侍女抬來一張大食案,案上鎏金盤碗盞碟一層摞一層,堆得滿滿當當,羔羊肉,牛肉,鹿肉,酥油,麥抓飯,糜粥,葷素馕餅,一盤石榴,一盤阿月渾子,一盤煙燻葡萄,一盤刺蜜,還有一碟碟糕糖果子,琳琅滿目。
瑤英吃了一驚,曇摩羅伽平時用膳,不過是一盤羊肉加一碟素馕餅而已,今天的早膳怎麼準備了這麼多?別的也就罷了,這個時節石榴、刺蜜可不多見。
“我吃不完這些,撤下去散給其他人吃吧。”
“這是王前天吩咐的。”
侍女道,朝瑤英行禮,退了出去。
瑤英一頭霧水,隻吃了馕餅和糜粥,其他的一樣沒動,出了營帳,往西軍駐扎的營帳走去。
一路上,王庭人見了她,不論是僕從、平民、士兵或是官員,都停下手裡忙活的事,左手握拳置於胸前,恭敬地朝她行禮。
瑤英心頭疑惑更深,忙完了自己的事,叫來緣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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緣覺還沒走近,先躬身行禮,笑眯眯地道:“小的拜見王後。”
瑤英愣住,這一驚非同小可。
“什麼王後?”
緣覺抬起頭,神情比她還要茫然:“王後就是公主您啊。”
瑤英笑了笑,道:“還沒昭告天下,也沒交換國書,你們別這麼叫我,和以前一樣,叫我公主就好了。”
緣覺撓了撓頭皮,“王後,王昨天帶著您參加大典,就是宣布立後了,前天王吩咐,從今天開始,每天安排人給您送來早膳,王庭人都知道了……”
昨天在大典陪著他就是昭告天下了?他還在大典前安排了送膳的事?
瑤英眉頭輕蹙,問:“今早的早膳有什麼講究?”
緣覺臉上微微紅了,道:“按王庭的風俗……那是給新娘預備的膳食……從昨天大典開始,接下來三個月每天的膳食都是這些……”
瑤英嘴角抽了抽。
難怪今早的早膳那麼豐富,多得長案都擺不下了。
“王後,王庭和中原的風俗不一樣。在王庭,誰家郎君想要娶小娘子,隻要小娘子樂意,郎君帶著人把小娘子搶回家中,就算成婚了,這幾個月要拿出最好的東西招待新娘,幾個月以後……”
緣覺突然頓住,咳嗽了兩聲,接著道,“新郎帶著新娘回娘家拜訪,就算是禮成。大典上公主和王一起接受百官朝拜,您在我們王庭人眼中,已經是我們的王後了。”
瑤英想起來了,王庭時興搶婚。
部落之間奉行搶婚制度,新郎想要求娶誰家女兒,私底下私會,將那家女兒搶回家中一起生活,過一段時間再帶著新娘去她家拜禮,通常兩家會在婚禮前默許婚事。
她哭笑不得。
昨天的大典以後,在王庭人眼裡,她算是被曇摩羅伽“搶”回來的新娘?
瑤英回到大帳,曇摩羅伽已經回來了,正坐在帳中批答國書,一身錦衣,正襟危坐,從背影看,仿佛還是個研讀經文的和尚。
她躡手躡腳走到他身後,俯身,避開傷口,一雙藕臂搭在他肩膀上,“羅伽,緣覺說王庭人已經把我當成王後了。”
曇摩羅伽執筆書寫,臉色平靜:“公主就是我的王後。”
瑤英莞爾,“你不是說還沒成親呢……”
這是他昨晚說過的話。
曇摩羅伽手上一頓,放下筆,側過頭,看著瑤英的眼睛。
“昨晚……對我來說,公主已經是我的妻子了。等國書送達,王庭就正式舉行典禮。”
他輕輕地道,神色鄭重。
瑤英先是怔住,有點想笑,看他這麼嚴肅,沒敢笑出聲,隻微笑著抱住他。對他來說,昨晚那樣幫他,他就得負責,她就是他的妻子了?
她在他的臉頰和頭頂上印下兩個吻,直起身,正要抬腳走開,腕上一緊,被他拉進懷中,額上微熱,他的唇一點點滑下,和她唇舌交纏。
帳外響起腳步聲,畢娑在外面稟報。
曇摩羅伽放開瑤英,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毡簾外,目光還一直望著她離開的方向。
畢娑進帳,咳嗽一聲,道:“王,各處都安置妥當了。金勃小王子負責收攏那些北戎俘虜,各部開始陸續撤回部落,莫毗多回軍部,各地駐兵也開始陸續返回駐地……”
他稟報了幾件事,拿出一封羊皮紙。
曇摩羅伽接過羊皮紙,看完信,面色如常,道:“如果有什麼意外,一切按我的吩咐去辦。”
畢娑長嘆一口氣,抱拳應是,欲言又止,神情掙扎。
曇摩羅伽低頭繼續批閱文書。
畢娑想了想,還是沒有開口,退出大帳。
公主府原來的親兵迎了上來,小聲問:“將軍,王怎麼說?”
畢娑搖搖頭:“我沒告訴王,這種小事不用和他提起。”
“可是公主的尊號怎麼辦?”
畢娑望著遠方。
赤瑪公主死了,死在亂軍之中。
他早就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不過到底是自己的親姐姐,還是派人去打聽她的下落,找到了她的屍首。
“人死如燈滅,不管赤瑪做了多少惡事,她始終是王庭的公主,應該給她一份體面,但是她和世家勾結,引得朝堂大亂,北戎大軍圍城前,她又帶著近衛軍棄城而逃……這樣的公主,我要怎麼勸說羅伽給她尊號?”
羅伽寬仁,隻要他苦苦哀求,說不定羅伽會同意保留赤瑪的尊號,但是百姓能夠接受嗎?般若、阿狸和其他死去的親兵得到忠義之名,供奉在佛寺,為百姓贊頌,赤瑪和其他帶著私兵棄城逃跑的世家鑄下惡果,罪大惡極,被百姓憎惡,理應受到懲處,這樣賞罰分明才能安撫人心。他不該因一己之私去讓羅伽為難。
畢娑舒口氣,道。
親兵的頭低了下去。
畢娑抬腳走開,淡淡地道:“她總說自己是曇摩家的女兒,把她葬在母親身邊吧。”
親兵應是。
……
與此同時,西軍營帳裡,輕騎帶來一封從萬裡之外中原送來的信。
“給明月奴的信?誰寄來的?”
李仲虔接過信,看一眼信封上的字跡,劍眉輕擰。
第184章 散功
李仲虔直接拆開信,一目十行地看完,臉色驟變,鳳眸裡騰起熊熊怒焰。
候在帳外的人聽到火盆傾翻的巨響,連忙衝進帳中,隻見火炭亂滾,滿地狼藉,李仲虔站在被劈成兩半的黑漆長案前,手執利劍,目眦欲裂,一副癲狂模樣,嚇了一跳。
“阿郎?出了什麼事?”
李仲虔暴怒,面容扭曲,胸口劇烈起伏,望著一地散落的文牒,揮手示意親兵出去。
整整一天,他沒有踏出營帳一步。
下午,親兵大著膽子送了些吃的進去,發現中午送來的馕餅肉湯一樣都沒動,帳中一片岑寂,李仲虔坐在案前,盯著散落在地上的信,一語不發,神情陰鸷。
入夜時分,帳中終於傳出李仲虔的聲音。
親兵連忙入帳。
“今天的事不要讓七娘知曉。”
李仲虔望著手裡的劍,雪亮的劍刃映出他血紅的鳳眸,“誰敢對她透露隻言片語,以後不必再出現在我面前。”
聲音沙啞,語氣森然可怖。
親兵心頭惴惴,悄悄抹了把汗,應喏。
李仲虔臉色陰沉。
第二天,他拿出一封信交給瑤英。
“我認得杜思南的字跡,他怎麼會給你寫信?你一直和他通信?”
瑤英心裡咯噔一下,飛快看一眼信封,見漆印完好,悄悄松口氣,道:“杜思南出身低微,想要在朝堂站穩腳跟,少不了用些手段,我幫了他幾次,他偶爾會寫信告訴我長安那邊的情形。阿兄記不記得赤壁那個為我治過病的神醫?杜思南是南楚人,我託他幫我尋那位神醫。”
“為了曇摩羅伽的身體?”
瑤英點點頭。
她不止派人去天竺尋訪神醫,也派了人去中原,現在這些人都陸續抵達聖城,被曇摩羅伽提前送走的蒙達提婆他們也快回來了。
李仲虔沒有多問什麼,道:“你留下來陪著曇摩羅伽,高昌來了封信,沙州那邊有幾個北戎殘部作亂,楊遷還沒帶兵返回,達摩要坐鎮高昌,我得盡快趕回去,明天我就啟程。”
瑤英道了聲好,“阿兄萬事小心。”
等他出去,她湊到燈前看信。
片刻後,瑤英閉了閉眼睛,把信扔進火盆裡。
火苗竄起,信紙很快化為煙灰。
李仲虔回大營調派人手車馬,遣輕騎先行,剛準備動身,親兵來報:“阿郎,王請您去大帳一敘。”
他去了大帳,還沒開口,曇摩羅伽道:“衛國公可否緩些時候再動身回高昌。”
是詢問,語氣卻篤定,顯然已經為他做了決定。
李仲虔濃眉輕皺,一臉不悅:“我有急事回高昌。”
曇摩羅伽看著他,忽然眉頭緊擰,悶哼一聲,嘔出一口鮮血。
李仲虔瞪大了眸子,站起身。
旁邊侍立的緣覺立刻熟練地送上熱水巾帕,曇摩羅伽面色微微泛青,接過帕子,若無其事地擦去唇邊血跡。
緣覺退了下去。
李仲虔心裡一沉,坐回毡毯上:“這是第幾次了?你是不是每天都是如此?你一直瞞著明月奴?”
從親衛的表現來看,曇摩羅伽絕不是第一次這樣忽然嘔血。
曇摩羅伽點點頭,碧眸裡映出搖曳的燭火,神情平靜,“幾乎每晚都會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