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可能隻是有點辛苦?
曇摩羅伽閉目了片刻,道:“海都阿陵明天會收攏潰兵,重新集結。他的人馬守住了所有要道,一旦有大部援兵趕來,會被他分兵圍剿,援兵進不來,他以逸待勞,聖城的箭用光了,這樣下去城門遲早會被攻破……明天,趁著他來不及反應,你和親兵帶著所有人突圍出去。”
瑤英一愣,猶如一盆冷水從頭頂澆下來:“那你呢?”
曇摩羅伽淡淡地說:“我拖住海都阿陵,隻要我留在聖城,他就不敢親自帶兵去追擊你們,你們直接往東走,路上不要停留,和李仲虔他們匯合。”
瑤英臉色微沉:“然後呢?你讓守軍和我突圍,城裡豈不是不剩幾個人了?”
曇摩羅伽眼眸低垂:“聖城易守難攻,還能支撐一段時日。我已經吩咐下去,你們突圍後,和李仲虔的大軍匯合,再想辦法掉頭襲擾北戎聯軍。”
瑤英怔怔地看著他,眉眼間的繾綣笑意一點一點褪去。
“羅伽,你又要讓我走?”
曇摩羅伽沉默,側臉上燭光氤氲,面容清冷,像一尊佛。
瑤英看著他,神色越來越冷。
他已經安排好了……她沐浴用飯的時候,他消失了一段時間,就是去和部署突圍的事。她才剛剛到聖城,他就在打算送她走了。他在千軍萬馬前吻她,在信眾的注視中毫不避諱地拉著她,其實心裡在考慮怎麼送她離開聖城!
就像上一次,她滿心歡喜,以為蒙達提婆能治好他,其實一切都是他的謊言!
他吩咐蒙達提婆和醫官哄騙她,不讓她摘下蒙眼的布條,讓她以為他在好轉。
他暗地裡和李仲虔坦白身份,激怒李仲虔,李仲虔迫不及待催促她離開聖城。
他還讓緣覺給她寫了那麼多“諸事順利”的信,把她蒙在鼓裡。
自那一晚他深夜追出聖城,從李德的人手中救下她開始,她沒有再懷疑他,她天真地以為所有事情都在變好,處理好西軍的事,還興致勃勃地去逛了部落間的集會,買了很多東西,想要送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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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時日的惱恨、無奈呼啦啦一下翻騰上來,山呼海嘯,一浪蓋過一浪。
瑤英氣得咬牙切齒,又覺得酸楚,眼睛酸痛,淚水一下子盈滿眼眶。
“羅伽,你知不知道,當我興衝衝收拾好箱籠、準備回來看你的時候,卻聽說你出事了……我趕來找你,王庭的人說你眾叛親離,不知所蹤,很可能死在世家引起的動亂之中……”
那天,大雪紛飛,她站在沙城外的大道上,心如刀絞。
他一個人孤獨地離開了,她以後再也看不到他了。
瑤英面色緊繃,想起確認他出事的那一刻,仍然覺得渾身發冷,眼中淚花閃爍。
“你一次次騙我,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
“我不想讓你一個人……”
她的聲音帶了一絲哭腔。
屋中安靜下來,燭火黯淡。
瑤英忽地坐起身,推開曇摩羅伽,翻身下榻,一笑。
“好,我這就走……”
她氣得直打哆嗦,伸手拉開門,冷風一下子灌進來,撲滅燭火,她瑟瑟發抖,揚聲就要叫人。
身後兩聲急促、沉重的腳步踏響,他高大的身影追了上來,氣勢陡然爆發,堅實的胳膊繞過她的肩膀,將她整個緊緊抱住。
他抱得很用力,像是在恐懼什麼似的,她後背抵著他的胸膛,掙扎了幾下,他抱得更緊,牢牢地扣住她的手腕,不讓她動彈。
“明月奴。”
耳畔一聲輕輕的嘆息,微涼的唇落在瑤英頸間。
她愣住了。
曇摩羅伽從後面抱著她,低頭,唇蹭過她的面頰和頸側。
他想這麼喚她,很多次了,天底下的公主那麼多,對他來說,隻有她是不同的。
“明月奴,我以後不會再騙你。”
他在她耳畔低語,說話間,唇和她的耳垂廝磨。
瑤英身上軟了下來。
曇摩羅伽手指捏著她的下巴,讓她抬頭,吻落在她卷翹的眼睫上,吻去她的淚珠。
“以後不論發生什麼,我都不會瞞著你。”
瑤英和他對望,在他懷裡轉了個身,抬手抱住他的腰。
“你可是高僧,說話要算話。”
曇摩羅伽垂眸看她,嗯一聲,低頭親她發頂。
兩人靜靜地相擁了一會兒,風湧進來,瑤英瑟縮了一下,曇摩羅伽抱起她,送她回榻上,轉身去關了門,回到內室。
瑤英扯住他的袖子:“羅伽,我得留下來,海都阿陵畏懼你,想要得到我,我們都留在聖城,才能拖住他。這幾天我們可以不斷派人試著突圍,吸引海都阿陵的注意,讓他猜不出我們的真實意圖。”
曇摩羅伽眉頭蹙起,沉吟良久,點點頭。
從前她拿定主意要做什麼,他就沒辦法讓她改變主意,隻能瞞著她,現在不能再瞞她了,更不能撒謊。
瑤英的怒氣煙消雲散,笑了笑,抱著錦被躺好,合上眼睛:“我感覺好多了。你睡一會兒吧,別累著,明天還要守城。”
曇摩羅伽輕聲答應,繼續幫她按揉小腿,等她閉目睡著了,半靠著榻欄,垂眸凝視她,袖子裡的手輕輕轉動佛珠。
他的道,他的明月奴。
他在意的所有,都在他身邊。
……
第二天早上,海都阿陵果然忙於收攏各個部落的潰兵、整頓軍馬,沒有立即攻城。
瑤英凌晨就醒了,昨晚塗了藥,曇摩羅伽又幫她按揉疏通,身上的酸痛減輕了不少。
她和曇摩羅伽一起出門,百姓們看到曇摩羅伽,捧著他們舍不得吃的食物圍上來,目光落到她身上,猶豫了一下,不敢上前。
兩人一道登上城頭,曇摩羅伽召集將領,瑤英領著西州兵商量怎麼用聖城還能用的器械組裝武器,讓火彈發揮出更大的威力。
聽說曇摩羅伽要派人假意突圍,畢娑想也不想便出列請戰,單膝跪地,道:“王,讓末將去吧。”
曇摩羅伽道:“突圍的隊伍隨時會被海都阿陵合圍剿滅,一次失敗後,還要不斷嘗試突圍,才能騙過海都阿陵。”
畢娑點點頭,目光堅定。
他是近衛軍中郎將,是曇摩家和阿史那家的兒子,是佛子的近衛,抵御外敵、護衛聖城是他的職責。他願為此拋頭顱灑熱血,鮮血是他的榮耀,如果代價是付出生命,他也不會遲疑。
曇摩羅伽活著,城中的百姓才不會絕望,守軍才能繼續咬牙堅持下去。他隻是個中郎將,他的生死不會改變大局。
趁著天還沒有大亮,畢娑帶著一隊人馬出城,朝著東邊狂奔而去,北戎聯軍的斥候發現軍情,立刻吹響號角,大營方向很快馳出一隊鐵騎,風馳電掣般,眨眼間已經飛馳到近前,將畢娑他們團團圍住。
瑤英立在城頭上,看著畢娑他們被北戎鐵騎衝散,雙方在一處廝殺,畢娑的毡袍被血染紅,聽到密集的鼓點聲,立刻帶著人馬撤回城中。
當天下午,或許是怕瑤英他們真的突圍出去,北戎聯軍迅速集結兵馬,再度攻城。
衝在最前面的是北戎鐵騎,後面跟著其他部落和幾個小的附屬部落兵,守軍血戰了一天,暮色降臨時,北戎聯軍後撤,城門下留下堆積如山的屍首。
翌日,曇摩羅伽繼續派人突圍,依舊是朝著東邊方向,北戎聯軍派出鐵騎追擊,隊伍損失慘重,倉皇逃回聖城。
與此同時,被攔在東邊的西軍也在試著衝破北戎聯軍的防守,趕來聖城救援,但海都阿陵早有準備,派了一支兵馬守在一個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關隘處,西軍雖然人數多於那支兵馬,卻始終沒辦法前進半步。
戰事僵持,城中的士氣漸漸低迷。北戎聯軍久攻不下,也有些沉不住氣,越來越焦躁,士兵們像蝗蟲一樣一群群衝上城頭,怎麼殺都殺不完。
每次兩軍收兵,瑤英一身戎裝,帶著親兵巡視戰場,安撫受傷的士兵,幫他們包扎傷口。
這一日,畢娑帶著部屬突圍,再次失敗,被親兵救回聖城時,背上插滿了箭。
第二天早上,天剛蒙蒙亮時,海都阿陵率領鐵騎來到城門下,彎弓搭箭,將一封信送到城頭上。
信上隻有一句話:隻要佛子交出文昭公主,他就退兵。
曇摩羅伽和瑤英對視一眼,瑤英眸中掠過一道亮光。
海都阿陵也開始著急了。
第176章 城破
海都阿陵還留下一句話:假如佛子不交出文昭公主,北戎聯軍破城後會狠狠地折磨每一個王庭人,然後血洗聖城,雞犬不留。
聖城城頭上一片寂然。
瑤英看著海都阿陵的信,沉吟片刻,說:“海都阿陵的北戎聯軍有一半是從宗主國那裡借來的,並不是鐵板一塊,他沉不住氣了,如果我詐降,說不定可以騙過那些酋長……”
話還沒說完,一隻手伸過來,拿走她手裡的信,投進火盆中。
“想都別想。”
曇摩羅伽淡淡地道,語氣不容置疑。
其他人對望一眼,不敢吭聲。
……
北戎聯軍退回大營,大帳裡,眾酋長討論佛子會不會拿文昭公主換取一城百姓的性命。
一個經常和王庭商人打交道的酋長道:“佛子因為生母是漢人就被世家謀害,差點死在近衛軍手上,即便如此,聖城被圍後,他還是率兵回來守城,佛子是個僧人,我覺得佛子會答應。”
聞言,海都阿陵面色陰沉。
他根本沒有想到曇摩羅伽會返回聖城,假如曇摩羅伽不回來,他早就攻克聖城,進而控制整個王庭。王庭土地肥沃,繁榮富庶,佔領王庭後,他能迅速擴充兵力,號令各部,一舉奪回被西軍收復的諸州,完成復國大業,甚至可以發兵向東攻打魏朝……
海都阿陵的計劃如此完美,隻差一步,他就能改變天下大勢,攪弄風雲。就算他隻有五千部屬,依然可以從逆境中崛起,率領族人踏平王庭和西域,建立一個比瓦罕可汗時更強盛的北戎帝國,他長鞭所指方向,都會臣服於他腳下。
但是曇摩羅伽沒有死,而且還在危機時刻趕回聖城。
早已經意志崩潰的守軍和平民看到他後,全都像吃了神丹妙藥一樣,士氣大漲,看他們狂熱殺敵的架勢,似乎都甘願陪他一道殉城。
海都阿陵攥緊羊皮輿圖。
一手佛珠,一手鋼刀,一個曇摩羅伽,讓他的謀算胎死腹中。
每每想到這一點,海都阿陵既惱怒又不解:是什麼支撐著眾叛親離的曇摩羅伽回來死守聖城?一個僧人的信念,真的有這麼強大嗎?
假如瓦罕可汗還活著,知道曇摩羅伽和蘇丹古是一個人,不知道會作何想。
現在,曇摩羅伽再次成為百姓心目中的神,唯有除掉曇摩羅伽,聯軍才能扭轉局勢。
這個僧人無欲無求,被百姓放逐,也毅然決然地返回聖城,他的弱點隻有一個——文昭公主李瑤英。
大帳中,眾人還在討論,海都阿陵的一個部下道:“此次聖城被圍,王子神機妙算,挑撥王庭和西軍,西軍果然遲遲沒有發兵,被我們攔在沙城外。文昭公主痴戀佛子,為了佛子,竟然隻率了幾百人馬趕來救援,說不定她為了救佛子,自願出城!”
“假如佛子讓公主出城,公主必然答應!”
海都阿陵唇角一勾,冷笑,打斷部下:“佛子不會讓文昭公主出城。城裡有我們的細作,據他傳出的消息,佛子大受刺激,此次回城,整個人變得冷漠無情,到了文昭公主面前就變了一個人。他當著滿城百姓的面和文昭公主親熱,你們覺得他會因為我的挑撥就送文昭公主出城嗎?”
眾人一呆:“那王子為什麼提出這樣的要求?”
海都阿陵淡金色的眸子裡閃爍著陰冷光芒:“王庭剛剛經歷動蕩,人心浮躁,百姓仇視漢人,近衛軍逼走佛子,雖然現在他們齊心守城,還是有了隔閡。”
“他們堅持了這麼多天,早已經矢盡援絕,我看他們這些天為了突圍,一次次強行衝鋒,損失了不少精銳,一定是堅持不下去了,才會拼死突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