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娑回頭,看向曇摩羅伽。
“他沒有,他始終記得他的責任,他愛的人也尊重他的信仰和選擇,沒有逼迫他拋下身份。”
畢娑抬起頭,看向牢牢擋住他們去路的士兵和周圍一臉憤憤的百姓,吐了一口唾沫,獰笑。
“我沒想到,有一天,把羅伽逼上絕路的,會是他的子民!是他用心血護衛的王庭!”
“不是他不配為王庭的君王,而是你們不配有他這樣的王!”
長道一片寂靜,唯有風雪聲呼嘯。
近衛軍將領們眉頭緊皺,交換了一個眼色。
他們不是不知道曇摩羅伽這些年的辛苦,但是王庭從來沒有讓一個漢人奴隸的兒子登上王位的先例,而且身為佛子的曇摩羅伽居然和攝政王剛是同一個人,他殺了那麼多人,世家深恨蘇丹古,百姓也無法接受曇摩羅伽的身世,他們已經決定扶持畢娑即位,必須逼曇摩羅伽退位。
突然,一道聲音響起:“他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這些年一直在想辦法包庇漢人,他想把王庭送給漢人!放了他,他會找到魏朝漢人,帶著漢人打回來的!”
“難道以後我們要被漢人奴役嗎?”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近衛將領們清醒過來,大吼:“不能放走他!他會和漢人勾結!”
畢娑抽刀:“誰敢攔我?!”
眾人焦頭爛額之際,赤瑪公主帶著人衝了過來,“畢娑,你回來!”
畢娑面色陰沉如水,雙眼發紅,策馬擋住緣覺,曇摩羅伽意識不清,被緣覺牢牢護著。
赤瑪公主恨得咬牙:“畢娑,你才是王庭的王,我答應你,放過羅伽,隻廢了他的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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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娑冷著臉:“蠢婦!你以為你說了就能算數嗎?你以為這些幫你布局的人會放過羅伽?你以為他們廢了羅伽,就會效忠於我?”
赤瑪公主勃然大怒:“我有父王和母親的遺詔,寺中僧人、朝中文武百官,中軍近衛,僧兵,還有聖城百姓……所有人都站在我這邊!他們都效忠曇摩家!羅伽之所以會得到他們的擁戴,還不是因為他姓曇摩!”
畢娑眼神陰鬱:“曇摩家早就失勢了!你的榮華,王庭的安定,我這些年的逍遙,都是羅伽用命掙出來的!沒有羅伽,聖城早就被北戎馬蹄踐踏!羅伽的身世怎麼會這麼快傳揚出去?各路大軍為什麼遲遲不到?蘇丹古的事又是誰泄露出去的?有人在煽動人心,攪亂局勢!你不過是被他們利用的棋子而已!”
“等到他們達到目的,我不過是一個傀儡罷了,世家豈會真心敬我?”
他話音剛落,幾聲銳響,鐵箭從四面八方激射而出,帶著森冷殺氣,直直地罩向他。
赤瑪公主狂怒,一鞭子甩向身邊將領:“誰讓你們放箭的?傷著畢娑怎麼辦?他是你們的王!”
將領們連忙閃躲,下令停止放箭。
可是混亂之中,士兵根本聽不清指揮,不斷有人高聲叫罵,鐵箭一支接一支在眾人頭頂飛竄。
“將軍,這邊!”
十幾匹馬從後面衝入近衛軍中,馬背上的人個個身材魁梧,硬生生撞開一條缺口,為首的男人示意畢娑:“將軍,這邊走!”
畢娑認出金勃和他的部下,一愣,立刻撥馬衝過來,緣覺、巴米爾和其他親衛飛快跟上。
金勃和部下護著他們衝出重圍。
近衛軍慌亂了一瞬,打馬追趕,又有一匹馬從旁邊竄出,長刀亂舞。
馬上之人正是佛子親衛般若,正是他帶來了金勃和部下。
他從袖中抖落出一堆鐵蒺藜,為畢娑幾人斷後。
“不管王是不是王後的兒子……”
他抽出長刀,捏了個佛號。
一支鐵箭穿透他的胸膛,帶起一蓬鮮血。
他橫刀立馬,擋在長道狹窄的出口前,圓臉上寫滿堅定。
“我隻知道,王救了我們這些奴隸,讓我們可以和他一樣學佛,讓我們吃飽穿暖,我們再不用挨餓受凍,不用擔心會無緣無故被人拖下去亂棍打死……”
他一刀砍翻一個近衛士兵。
“王把我當人。”
不管王是不是佛子,是不是君主,他都不會背叛王。
羽箭嗖嗖,插滿他的全身。
般若倒下馬背。
畢娑回頭,目眦欲裂,追兵追了上來,他不敢停留,催馬狂奔,帶著緣覺衝進山間峽谷,朝金勃抱拳。
“沒想到危難之時,王子會挺身而出。”
金勃回了一禮,笑道:“我是北戎王子,要不是佛子赦免我,我哪能活到今天?而且佛子以前也救過我一次,我欠佛子的,怎麼能見死不救呢!”
畢娑冷笑,金勃能夠為羅伽不顧生死,王庭百姓卻對羅伽棄之如敝履。
他拔出匕首,交給緣覺:“你們帶著王去高昌,世家不會放過王,隻有文昭公主能救王。”
緣覺哽咽著接過匕首:“將軍呢?”
畢娑戴上頭巾,蒙住臉,隻露出一雙眼睛:“我去拖住他們。”
馬蹄聲越來越近,眾人含淚對望一眼,各自一抱拳,匆匆分開。
……
緣覺他們從後山那條密道逃了出去,將追兵遠遠地甩在身後。
剛出了崖壁,雪地裡遙遙馳來大隊人馬,遠遠望去,就像黑色洪流湧動,玄色旗幟迎風獵獵飛揚。
是駐扎在附近的右軍。
緣覺一行人冷汗淋漓,將曇摩羅伽牢牢護在當中。
一騎快馬從右軍中馳出,奔到他們面前,大聲道:“赤瑪公主和朝中文武大臣已經昭告天下,蘇丹古是漢人之子,不配繼續用曇摩家的姓氏,我們將軍不想傷了你們,你們趕緊走吧!”
緣覺心口一松,隨即升起一點希望:“你們能給我們幾匹馬嗎?”
來人搖搖頭,彎弓搭箭,一箭射在緣覺坐騎腳下:“不抓捕你們,我們已經仁至義盡了,你們走罷!再不走,休怪我們下手不留情!”
緣覺笑得悲涼,帶著親衛轉身,往另一個方向而去。
他們經過白城、幾座莊園,幾個部落。
這些人都曾受到王的恩惠。
所有人看到他們,避之如蛇蠍。
“快走快走!我們不會收留你們的!”
他們想要討點水和傷藥,那些人緊閉城門,不許他們進城,任他們在城門外喊叫哭求。還有人追殺他們,想要綁了他們送去聖城討賞。
金勃怒道:“王庭的百姓和我們北戎人一樣,不要和他們客氣了,直接動手搶吧!”
緣覺死了心,不再向路過的城鎮求救,想要什麼東西讓金勃他們去搶,一路快馬加鞭,躲過一次次追殺,終於到了沙城。
沙城守將被調走了,緣覺幾人偽裝成求醫的信眾,混進城中,隻等出了沙城,就可以去高昌了。
城中人頭攢動,氣氛壓抑,長街兩側擠滿了人,所有人拖家帶口,扛著大小包袱,神色哀戚。
“怎麼回事?”
緣覺找人打聽。
“要打仗了!”一個牧民抱著孩子匆匆跑了過去,“北戎人的海都阿陵王子打回來了!帶著十萬大軍!他們要踏平王庭!”
緣覺打了個激靈,繼續打聽,這一打聽下來,他冷汗直冒。
原來,數日前,朝中大臣以先王、先王後和赤瑪公主的名義廢了曇摩羅伽,另立畢娑為王。他們怕各路大軍造反,將所有將領調回聖城,派各自的心腹接管軍隊,幾方勢力很快有了矛盾,摩擦不斷,軍令詔書滿天亂飛,早上一道敕令,夜裡又是一道敕令,軍中一片混亂。
周圍的小部落聽說王庭另立新王,紛紛自立。
北戎的海都阿陵正好借了一批人馬,準備攻打西軍,先搶回幾個重鎮鼓舞人心,沒想到王庭竟然出了內亂,當即改道,遊說一直垂涎王庭的勢力,請求他們借兵,就這麼集結了幾萬兵馬。
王庭東邊門戶由一個大部落鎮守,他們聽說曇摩羅伽被世家所害,悲憤不已,直接敞開門戶,北戎聯軍大喜,從東邊抄近道穿過沙漠,直接去攻打聖城。
聽說大軍現在已經逼近聖城。
朝中群龍無首,連由誰領兵都要吵個天翻地覆,還不到一個月,已經接連吃了幾個敗仗。王庭百姓想起從前北戎屠城的殘忍手段,驚慌失措,隻能收拾行李往西逃。
緣覺心裡百味雜陳。
作為王庭人,他當然不希望聖城被北戎佔領,但是經歷了曇摩羅伽被廢的事,他現在已經沒有精力去擔心聖城的百姓。
他隻想把曇摩羅伽送去高昌,讓羅伽和文昭公主團聚。
“瞞著王,別告訴他這事。”
緣覺叮囑親衛。
這些天曇摩羅伽時睡時醒,睡醒時會問起聖城的局勢,他們怕他擔心,騙他說畢娑已經掌控朝堂。
親衛沉聲應喏,回到馬車旁。
金勃騎馬守在車窗外,正和裡面的人說話。
緣覺上前,道:“我找綢緞商買了一份出城文書,這就可以去高昌了。”
一隻手掀開車簾,曇摩羅伽的聲音響起:“北戎聯軍到哪裡了?”
眾人一呆。
……
王庭,聖城。
北戎聯軍一路勢如破竹,連克十幾座重鎮,聖城岌岌可危。
朝廷不斷發出詔書,附近部落拖拖拉拉不肯前來救援:他們隻認佛子,其他人的詔令請不動他們。
當前線再一次傳回打了敗仗的消息後,聖城百姓紛紛出逃,剛剛出了城,前方塵土飛揚,讓人心驚膽戰的號角聲響起,身著玄色戰甲的北戎聯軍如海浪一般從四面八方湧向聖城,一面面黑色旗幟在風中獵獵飛舞,氣勢滔天。
百姓魂飛魄散,掉頭往回跑。
北戎聯軍並不急於攻城,先原地駐扎,挖掘工事,城中百姓安慰自己:也許北戎人不敢攻城。
第二天,北戎人擂響戰鼓,開始攻城。
聖城守軍沒想到北戎人這麼快攻城,一片忙亂,倉促應戰,靠著曇摩羅伽改進過的弓弩車打退了聯軍的第一波進攻。
北戎聯軍不如北戎鐵騎軍容齊整,但他們的作戰方式更為靈活,幾日強攻不下後,抬出了攻城器械,專門集中兵力摧毀城頭上的弓弩車。
十天後,聖城最後一輛弓弩車徹底不能用了。
所有人都知道北戎聯軍會大肆屠城,到時候男女老少全都逃不過被蹂/躪的命運,城中所有壯丁全都登上城頭守城。
城頭下,屍體堆積如山。
這一日,天還沒亮,北戎聯軍數座大營打開營門,號角聲嗚嗚吹響,騎兵先以整齊的隊列馳出大營,接著,步兵列隊而出,數萬兵馬列陣於聖城腳下,鼓聲、馬蹄聲和兇悍士兵們的鼓噪聲穿雲裂石。
北戎聯軍又要強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