曇摩羅伽收回視線,撥馬,身上積雪撲撲簌簌落下來,“派人跟上去,護送她回高昌。”
“是。”
曇摩羅伽提起韁繩,徑直回王寺,脫了大氅,走進石窟。
石窟裡點了數百支蠟燭,燈火熊熊燃燒,光線熾熱,似乎能嚇退世間一切邪魔外道。搖曳的燭火映在壁龛裡一座座端莊威嚴的佛像上,眾佛默默佇立,無言俯視腳下的他,橫眉冷目,莊嚴沉靜。
維那提多老法師應召而來,拄著法杖,走進石窟。
“王為何而來?”
曇摩羅伽抬頭,看著密密麻麻的壁龛裡那一座座肅穆的佛像,道:“我動了欲念。”
他清冷的嗓音在寂靜的石窟裡回蕩,燭火閃動,光影變幻,眾佛似在怒目瞪著他,譴責他的邪念。
提多法師雙手合十,道:“眾生皆為凡人,為欲念所迷惑,執迷不悟,無法求得解脫。王也是凡人,欲念天生,王自幼修習佛法,隻需以修習磨煉,欲念終究不過是過眼雲煙。破開雲霧,便能證得菩提。”
曇摩羅伽淡淡地道:“我隻要看到她,就無法抑制欲念,看不到她時,眼前依舊會浮現出她的模樣,誦經念佛也無法遏制,我想要將她困在身邊,時時刻刻都能看到她。”
“您破了色戒?”
“未曾。”曇摩羅伽抬眸,“但我心念已動。”
提多法師渾身一震,蒼老的臉微微抖動,驚駭欲絕。
王並未和那個讓他動欲的女子結合,便已經動搖心志了。
愣了半晌後,他找回自己的思緒,語重心長地道:“一時為色相所惑,也屬平常,阿難陀也曾差點為摩登伽女迷惑。等王參透其中道理,欲念便會如冰雪消融,斷離愛欲,才能回歸正道。正如佛偈所說: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於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
燭火幢幢,曇摩羅伽深邃的碧眸倒映出點點亮光,面色蒼白,神情淡然:“我斷不了……也不想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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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和她相處的點滴,他能感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愉悅,他不想忘掉那些回憶。
提多法師長長地嘆口氣:“王,即使您斷不了,您依舊是王庭佛子。”
這是他的責任。
曇摩羅伽眼睫輕輕顫動,眸底無盡苦澀蒼涼,目光堅定:“我明白。”
這是他的困局。
他不能向臣民公開對她的欲念。
在什麼都不能給她之前,他不能把她拉下來,讓她陪他沉淪,但他應該在佛前坦白,自陳一切罪過。
“愛別離,求不得,怨憎會,情愛之事,譬如朝露電光。王天資聰穎,自幼修行,悟道多年,也有此劫,望王靜心修禪,或許能不再執著。”
曇摩羅伽搖搖頭。
從動心的那一刻起,他就看到自己的結局了,他放不下。
“行刑吧。”
提多法師長嘆一聲:“因緣際會,不知從何而起。諸行無常,是生滅法。”
法杖落下。
曇摩羅伽雙手合十,碧眸微垂,燭光把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映在牆壁的佛龛上,法杖一下接一下落下來,眾佛冷眼瞪視,神態淡漠。
……
畢娑等在石窟外,聽著裡面一聲聲杖打聲,手指深深陷進掌心。
終於,吱嘎一聲,門被拉開,一道身影慢慢走了出來,腳步踉跄。
畢娑迎上前,扶住他,語氣沉痛:“王……即使您真的破戒了,也沒有人會怪您。”
他一直以為羅伽和公主成了好事,沒想到羅伽居然能忍著不和公主雲雨。
曇摩羅伽抬起臉,“真破了戒……她走不了。”
他已經快克制不住,王庭內部又隱隱生亂,山雨欲來,必須及早送她離開,免得她被牽扯進來。
“公主是灑脫之人,不需要名分……”
“她是灑脫之人,所以我就能心安理得地任意索取?”
畢娑無言以對。
萬籟俱寂,大雪無聲,點點燈火在佛寺的各個角落裡閃爍搖曳。
曇摩羅伽臉色慘白,俯瞰欄杆前靜靜矗立在雪中的佛寺,“足夠了,她陪我這些天,足夠了。”
畢娑眼圈微微發紅。
“畢娑,答應我一件事。”
“您吩咐。”
曇摩羅伽迎風而立,風吹衣袍獵獵,碧眸凝望高昌的方向:“等我死了,不要將我供在佛寺,把我送去她身邊。”
生前,他不能成全自己的私心。
至少死後,讓他自私一回。
畢娑鼻尖發酸,眼淚掉了下來,單膝跪下,左手握拳置於胸前。
“是。”
他哽咽著應喏。
……
是夜,瑤英一行人順利抵達驛舍,和先一步趕到的李仲虔匯合。
大雪下了一整夜。
第二天,曠野已經成了一片冰雪琉璃世界,天際處群山連綿起伏,目之所及之處,白雪皑皑,此起彼伏的山稜折射著璀璨的晨輝。
雪後初晴,隊伍繼續進發,瑤英剛剛放出金將軍,一隻巨大的蒼鷹從他們頭頂飛掠而過,最後停在她肩頭,狠狠地啄一下她的胳膊。
瑤英驚喜地叫來鷹奴,讓他取下迦樓羅帶來的信,遞給親兵。
親兵照著念了,信上問她到了哪裡,叮囑她雪天行路要小心掩藏在積雪下的深壑。
瑤英收好信,摸索著翻出肉幹,笑眯眯地喂迦樓羅吃,路上不好寫信,隨手取下頭上的發帶纏在迦樓羅腳上,迦樓羅飽餐一頓,展翅飛回聖城。
李仲虔緊跟在她身邊,見狀,濃眉緊鎖。
幾天後,一隊人馬自東邊而來,領隊的將領身材高大,一身甲衣,面無表情,朝瑤英抱拳,道:“公主,末將來接您了。”
瑤英驚喜地喊出聲:“阿青!”
謝青驅馬上前,朝李仲虔頷首致意,幾人寒暄畢,繼續朝東行。
……
迦樓羅翻過高山,飛過雪雲,飛回聖城,停在鷹架上,叫了幾聲。
毡簾晃動,緣覺走出來,搓了搓手,看到迦樓羅腳爪上的發帶,愣了一下,取下來,送進內殿。
殿中一盆炭火燒得明豔,曇摩羅伽靠坐在榻前,執筆書寫,案頭堆滿文書。
發帶送到案前,他眼簾抬起,停筆,接過發帶,纏繞在指間,輕輕摩挲。
畢娑入殿,“王,蒙達提婆和天竺醫官已經離開,他們答應會繼續為您隱瞞文昭公主。”
曇摩羅伽嗯一聲,掃一眼緣覺,目光冰涼如雪。
緣覺連忙跪地,道:“王,我給公主寫的信都是按您的吩咐寫的。”
曇摩羅伽點點頭。
廊前腳步踏響,巴米爾匆匆入殿,滿身寒氣,跪地道:“王……康家四郎、薛家八郎、安家十郎死了。”
畢娑皺眉:“怎麼死的?”
“橫死,和這些天不斷橫死的人一樣,都是一擊斃命。”巴米爾小聲道,“據說,他們都得罪過攝政王……”
畢娑冷汗淋漓,看向曇摩羅伽。
曇摩羅伽面色如常。
第170章 兩地
漫天飛雪,紛紛揚揚。
短短一個月內,不斷有人橫死,死狀都很悽慘,聖城內謠言四起,各種猜測甚囂塵上。
所有證據都指向攝政王蘇丹古。
畢娑和莫毗多明察暗訪,始終找不到真兇,每次找到一些蛛絲馬跡,順著查過去,總是在中途斷了線索,兩人都心焦如火。
城中人心惶惶,百姓一到天黑就不敢出門,風聲鶴唳,弓杯蛇影。
這一日,寺中僧人驚惶地衝進正殿:“王,寺主寂滅了!”
畢娑大驚,親自去寺主的屋子查看。
屋中沒有打鬥的痕跡,寺主的屍首倒在佛像前,面容平靜,身上沒有外傷。
緣覺上前查看,小聲說:“是被內力震了心脈肺腑而死……”
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心頭沉重,回大殿復命。
親衛掀起毡簾,曇摩羅伽面色蒼白,靠坐在榻前,聽完兩人的稟報,掩唇咳嗽。
從他問醫者還有多久的時候起,就知道自己時日無多。瑤英在的時候,他盡力掩飾,配合地吃藥、敷藥,壓抑痛苦。她眼睛受傷的那段日子,他迅速地消瘦下來,憔悴不堪,好在她看不見,不知道蒙達提婆的那些話是哄她的。
之前強撐著不想倒下,她走後,他仿佛是被抽走了一根筋骨,很快臥病不起,這些天一應政務都交給大臣處理。
他累了。
“身邊的人都查了嗎?”
他皺眉問,氣息微弱。
畢娑心裡暗暗嘆息,道:“正在審問,小沙彌說最近寺主經常外出,和外邊的人往來密切,很可能是招來了外面的仇家。”
曇摩羅伽搖搖頭。
這些都是衝著蘇丹古來的。商隊的死,世家子弟的死,和蘇丹古有過節的人都暴斃,這也罷了,寺主是出家人,為什麼也會遭到毒手?
“唯有攝政王現身,他們才會停手。”
他平靜地道。
畢娑抬起頭:“王,讓我去吧!”
曇摩羅伽已經病成這樣,再經不起一點折騰了,而且他不能暴露。
“你不行,他們會拖住你……讓巴米爾去。”
當天下午,巴米爾穿上攝政王的衣裳,代替曇摩羅伽現身王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