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英看不到他臉上的神情,抓著他的胳膊搖了搖:“阿兄……你殺了他,風險太大,李德才是我們要提防的人……李德和李玄貞之間矛盾重重,李玄貞活著,對我們來說不是壞事……”
李仲虔回過神,看著她臉上蒙著的布條,閉了閉眼睛,“好,我現在不殺他。”
瑤英松口氣。
她現在還不能告知李仲虔全部真相,李仲虔原本就有和李德父子同歸於盡的想法,假如知道她和李玄貞之間的糾葛,一定會毫不猶豫地犧牲他自己。
安撫好李仲虔,瑤英問親兵:“太子的傷怎麼樣了?”
親兵答道:“醫者剛剛為太子殿下包扎了,之前留下的外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今天阿郎把太子打了一頓,添了些新傷,不過沒有傷及要害。”
瑤英點點頭,“帶他過來。”
不一會兒,屋中腳步輕響,親兵帶著李玄貞進屋。
瑤英抬手讓親兵退到角落裡去,問:“你做了什麼?我阿兄怎麼會知道你的心思?”
李玄貞沉默了一會兒。
“眼睛疼嗎?”
他鼻青臉腫,連五官都看不出來了,一瘸一拐地走到她面前,看著她臉上的布條,問道。
瑤英看不見人,端坐不動,冷聲道:“不關你的事。”
李玄貞苦笑,怎麼不關他的事?他和李仲虔起爭執,她趕來阻止,眼睛才會受傷。
他俯身,拉起她的手。
瑤英下意識一甩,李玄貞疼得面皮抽搐了幾下,心中苦澀,忍著沒喊疼,緊緊握住她的手掌,“別動,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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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袖中摸出一樣東西,塞到瑤英手心裡。
瑤英皺眉,摸索掌中的東西,摸了半天也沒猜出是什麼:“這是什麼?”
李玄貞半晌沒說話。
昔日的種種一一在腦海中浮現,他曾經刻意遺忘那段過去,但是那段記憶始終牢固地盤亙在他心底,即使他一刀一刀去剜,把自己的心挖得鮮血淋漓,也無法抹去和她相識的回憶,隻能將其深埋心底,用恨意去填補空洞。
後來他發現,其實他什麼都記得。
“是泥人……”李玄貞輕聲說,“你的泥人。”
他被關起來養傷,捏了幾個泥人,都是她的模樣。李仲虔看到酷似她的泥人,什麼都明白了。
瑤英臉上沒有一絲波瀾,隨手將泥人放到一邊絨毯上,道:“我會即刻派人送你回高昌,你的部下應該也找過來了,你好自為之。”
李玄貞閉目了片刻。
她不記得泥人了。
又或者,她記得,但是她一點都不在乎。
他耗光了她的所有期望,現在不管他做什麼,她都毫不在意。
“為什麼……”他雙手緊握成拳,身上的疼痛遠不如心口泛上來的疼,“七娘,為什麼阻止李仲虔殺我?”
瑤英淡淡地道:“因為我不想阿兄出事。”
李玄貞唇角勾起,自嘲一笑。
意料之中的回答,他偏偏要問出口。明知是自取其辱,他還是抱了一點期望,希望她心底對他有一絲不忍。
隻要有一絲就夠了。
“七娘,你不用擔心李仲虔發現你的身世……”李玄貞轉身,一瘸一拐地出去,“在你決定告訴他實情之前,我不會泄露出去。”
他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甚至有幾分輕快。
即使被李仲虔和她的親兵誤會、即使被天下人恥笑,又能怎樣?
他不在乎。
瑤英擔心夜長夢多,催促親兵趕緊啟程,這天傍晚,親兵護送李玄貞離開聖城。
她留在驛館看著李仲虔,要他親自給自己換藥,以防他偷偷出城去追殺李玄貞。
一看到她蒙著眼睛的樣子,李仲虔滿腔怒火盡數消散,沒有再提要立刻手刃李玄貞的話。
瑤英打發親兵去王寺見畢娑,“王寺那邊有急事的話一定要來稟報。”
親兵回來復命:“阿史那將軍說一切都好,公主不必擔心,他若有事,一定會來請公主。”
瑤英放下心來,收拾了睡下。
夜半時分,瑤英做了一個噩夢,身上戰慄不止。
一隻手輕輕撫過她的額頭,指腹微涼。
瑤英半夢半醒,聞到熟悉的味道,抱住那隻手蹭了蹭,呢喃:“法師……”
聲音拖得長長的,又嬌又軟。
榻邊的身影微微僵了一下。
瑤英側過身,蜷縮成一團,緊緊靠著那道身影。
耳畔傳來誦經聲,音調宛轉清冷。
瑤英緊拽著袖子不放,快要睡著時,忽然清醒過來,雙手一抓。
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抓著。
她坐起身來,屋中一點聲響都沒有,靜悄悄的,剛才的念經聲仿佛是她的錯覺。
瑤英臉上還蒙著布條,什麼都看不到,伸手摸了摸榻邊,錦毯邊沿沒有一絲皺褶。
她嘴角輕輕翹起:“法師?”
沒有回應。
“我知道你在這裡。”瑤英篤定地道,“你怎麼來的?身上好些了沒?”
她等了一會兒,榻邊一聲細微的窸窣響動。
一道身影在她身邊坐了下來,修長的手指拂過她的臉頰,解開她臉上的布條。
瑤英乖乖坐著,一動不動,全然信賴。
曇摩羅伽湊近了些,細看她的眼睛,雙眉緊皺。
瑤英小聲說:“法師,你別擔心,我隻是暫時看不清楚,過幾天就好了。我今天裝出很疼的樣子是為了嚇唬我阿兄,讓他冷靜下來。”
她還故意軟倒在地上,讓醫者誇大她的傷勢。
曇摩羅伽一語不發。
她讓親兵隱瞞消息,他派親衛過來打探後才知道她眼睛受傷了,所以不能回去。
她騙他。
知道她受傷的那一刻,他幾乎克制不住,想親自過來把人抓回去……他心底的執越來越深了。
曇摩羅伽拿起布條,重新給瑤英系上,動作輕柔,“以後別瞞著我。”
語氣聽起來格外嚴厲。
瑤英點點頭:“我沒事,不過這兩天得待在驛館,阿兄才能放心……法師,你快回去吧,別耽誤了正事。”
說著,她眉頭緊皺。
“你沒運功吧?”
蒙達提婆帶來的新方子起了效用,他得堅持用藥,而且不能再運功。
曇摩羅伽垂眸,扶她躺下,“我沒運功。睡吧,我這就走。”
他有很多事情要忙,她不知道,那些事是他的責任,他無所求,而她,是他在責任之外唯一的一點私心。
而他隻能在深夜悄悄來看她。
瑤英躺回枕上。
曇摩羅伽坐在榻邊,她拽拽他的袖子,“法師,你剛才念的是什麼經文?”
“《佛說百佛經》……誦此佛名故,常得見好夢,遠離諸難,得無上菩提……”
他剛才念的是梵語,知道她聽不懂,改成漢文,音色依舊清冷,如玉石琳琅,高貴優雅。
瑤英看不到他的樣子,聽著他一句一句念誦經文,心裡無比安定,放松下來,慢慢睡著了。
如銀月華從花窗漫進屋中,她側身而睡,臉龐沐浴在朦朧的光暈中,眼睛蒙著布條,雙唇潤澤,蕊紅新放,像是在等人品嘗。
曇摩羅伽俯身,手指拂開她鬢邊發絲,一點一點朝她靠近,指尖輕輕地拂過她的臉龐。
吱嘎一聲。
窗外閃過一道黑影。
曇摩羅伽醒過神,給瑤英蓋好錦被,起身走出屋。
一道高大的身影立在庭院深處,轉身瞥他一眼,一雙鳳眼倒映出冰冷月光,目光陰沉。
“你和明月奴是什麼關系?”
李仲虔問。
他夜裡擔心瑤英,過來看她,看到一個男人坐在她榻邊,立馬抽刀,可她卻笑著和男人說話,語氣輕柔,顯然和男人很親近。
曇摩羅伽沉默不語,解開面巾,月色下,一張疤痕遍布的臉。
李仲虔眉頭皺起,“蘇丹古?”
這人別的都好,就是一張疤臉……瑤英自己生得好,不在意其他人的長相,可是也不該找一個這麼醜的……以後成親了,怎麼帶出去見人?
而且蘇丹古的仇人一個比一個瘋狂,瑤英和他在一起,就得成日提心吊膽。
想到這裡,李仲虔冷哼:“三更半夜出現在女兒家的閨房,偷偷摸摸,不合規矩,你把我妹妹當成什麼人了?她是西軍首領,愛慕她的人不缺你一個。”
曇摩羅伽沉聲道:“衛國公說的是……我身份敏感,讓公主受委屈了。”
“我深夜前來,她才能安心休養。”
李仲虔眯了眯眼睛,覺得眼前的人語氣有些熟悉。
曇摩羅伽抬手,“衛國公,我的人在驛館外,請衛國公隨他們去一個地方。”
李仲虔抬起眼簾,掃一眼他指的地方,遠處星星點點火光閃耀。
“去哪裡?”
曇摩羅伽道:“去追上李玄貞。”
李仲虔眼中騰起一點火焰,看著曇摩羅伽,目露贊賞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