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拾級而上,呼嘯的狂風霎時變得柔和,華光籠罩,莊嚴,高貴,肅靜。
金沙鋪地,樓閣輝煌,道道彩虹若隱若現,寶樹環繞,五色雜鳥在空中鳴唱,仙樂悅耳動聽。
他來到一座寶光潋滟的七寶池前,霧氣朦朧,池水清冽明澈,水中金銀、琉璃、玻璃、硨磲、赤珠、瑪瑙閃閃發光。
水霧漸漸散去,流淌的水光中,一朵亭亭玉立的蓮花迎著清風緩緩綻放,婀娜嫵媚,綽約多姿,起初,隻有一絲微光在花苞浮動,接著,花瓣舒展身姿,光華大放,芳馨遠溢。
天地間,似乎隻剩下他和這一朵蓮花。
泄香銀囊破,瀉露玉盤傾。我慚塵垢眼,見此瓊瑤英。
這朵菡萏不屬於王庭,她來自萬裡之外。
曇摩羅伽望著蓮花,身上的傷口漸漸愈合。
池中光彩愈盛,蓮花輕輕搖曳。
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想要觸碰蓮花。
幻象突然破碎,蓮花迅速褪去光華,在他眼前裂成千片萬片,繼而化作齑粉,風吹過,煙消雲散。
黑暗重新籠罩下來,將他淹沒。
曇摩羅伽立在無邊的黑暗中,望著自己的手掌。
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有。
連影子都沒有留下。
曇摩羅伽抬起臉,一雙碧眸,冰冷如雪,寒光迸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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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溫熱的帕子貼在了臉上,輕輕擦抹,熨帖舒適,仿佛夢境中的那朵蓮花。
曇摩羅伽攥住了一隻柔軟的手,緊緊捏住。
“法師?”
耳畔一聲輕柔的呼喚。
曇摩羅伽睜開眼睛。
帳幔低懸,淺青微光浮動,屋中陳設在從花窗漫進來的晨光照耀中閃爍著柔和的光澤。
瑤英坐在榻邊,低頭看他,眉宇間掩不住的疲憊之色,關切地問:“好些了嗎?”
天光大亮。
已經是第三天早上了。
一剎那,曇摩羅伽分不清這是夢境還是現實。
毡簾外響起腳步聲,畢娑和醫者走了進來,瑤英轉過頭去和他們說話。
曇摩羅伽松開手,聽他們斷斷續續說話。不一會兒,醫者為他看脈,瑤英喂他吃了幾枚藥丸,他咽了下去。醫者和畢娑露出松了一口氣的神情,商量了幾句話,退了出去。
他掩唇輕輕咳嗽。
瑤英立即起身,倒了一碗水,“法師,喝點水。”
她扶曇摩羅伽坐起來。
他斜倚憑幾,袈裟袖擺帶起一陣氣流,就著她的手喝完一碗水,期間,兩道清冷目光直直地凝望著她,眼睛一眨不眨。
瑤英自覺臉皮很厚,不過被他用這種專注的眼神看著,想裝作沒看到都不行,抬眸和他對視。
曇摩羅伽挪開了視線,神情平靜。
她在這裡,好好的,沒有走,沒有出事。
瑤英心裡暗笑。
他清醒的時候果然不敢多看她。
屋中寂靜無聲,兩人半晌沒說話。
等曇摩羅伽喝了水,瑤英放下碗,瞥一眼他蒼白的臉,道:“法師,以後這種事情讓畢娑和緣覺去就行了……你本來就傷勢沉重,反復發作,得好好調養身子,要聽醫者的話。”
前晚他摔下馬背,她拖不動他,想背他起來,剛走兩步就摔了,無奈之下隻能請李仲虔來幫忙。他昏睡了一天一夜。
曇摩羅伽沒有回答瑤英的話,目光停在她臉上,問:“有沒有受傷?”
這是他蘇醒過來說的第一句話。
瑤英一怔,心裡酸酸的,暖暖的,搖搖頭,道:“我沒有受傷,那些人帶走我,是想用我來逼迫李玄貞。”
她簡要地說了前晚的經過。
“阿兄剛收到信的時候,怕身邊還有他們的內應,不敢聲張,對緣覺說我們有事要提前離開……緣覺和畢娑都以為我真的走了,法師怎麼知道我是被擄走的?”
畢娑說,曇摩羅伽是獨自一人離開的,他們都沒有發覺,以為他是去和她告別了,沒想到他找到李仲虔,及時把她救了出來。
再晚一點,沒人能追蹤到死士的蹤跡,李仲虔想找到她就難了。
曇摩羅伽垂眸不語。
李仲虔是使團正使,通商的文書還沒定下來,李仲虔不可能沒有選定代替他的使者拔腿就走,而且瑤英不會就這麼離開,至少會給他留一封信……
曇摩羅伽可以找出很多理由來證實他們的離開太蹊蹺了。
可是,他自己心裡清楚,即使沒有這些可疑之處,他也會追上去。
明明知道是徒勞,還是克制不住。
未修行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參禪後,見山非山,見水非水。了悟後,見山仍是山,見水仍是水。
心中有佛,處處皆菩提。
心中有她,見佛如見她。
他心裡有了執念,即使在佛陀前誦經千遍萬遍,也化不開。
一天之內,他親眼看到她被刺殺,以為要和她死別,等她醒過來,他半天回不過神,怕她擔心,也怕自己在她面前失態,回到王寺養傷,想整理好思緒再去看她,還沒冷靜下來,又傳來她離開的消息。
那一瞬,他幾乎控制不住自己。
他的惡念,終究蓋過了理智。
見他一直沉默,瑤英岔開話題,問:“法師,想不想吃什麼?”
她語氣輕快,眉間帶笑。
似乎不論發生什麼,她都能一笑置之。
曇摩羅伽凝眸看著她。
他記得昏睡前,夜色濃稠,狂風呼嘯,他摔下馬背,她俯身,額頭貼著他的,呼吸撲在他臉上,一雙明眸淚光盈盈。
她應該多笑,肆意明豔,肆意歡笑。
他喜歡看她笑。
曇摩羅伽咳嗽了一聲,道:“公主,前晚的事,我都記得。”
瑤英怔了怔。
“法師記得什麼?”
她沉默了一會兒,輕聲問。
曇摩羅伽不語,目光停在她臉上,坐直身子,一點一點朝她靠近。
瑤英下意識屏住了呼吸,眸底映出他輪廓鮮明的臉。
屋中很靜,靜得她仿佛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曇摩羅伽停下來,凝視她片刻,道:“我好些了,想吃什麼會讓緣覺去張羅。公主勞累了兩天,去休息吧。”
她兩夜沒睡,眼圈都發青了。
瑤英一呆。
他還沒回答她的話呢。
不等瑤英拒絕,曇摩羅伽撫掌示意緣覺進屋。
瑤英嘴角抽了抽,想了想,起身走向門口。
他不想回答,她不逼他。
“去哪兒?”
身後忽然傳來他的聲音。
瑤英納悶地回頭:“我回去休息……”
曇摩羅伽看著其他地方,臉上沒什麼表情,道:“就在隔間睡。”
別離他太遠。
他語氣淡淡的,神情也淡淡的,虛弱地靠坐著,卻透出幾分不容置疑的意味,骨子裡的強勢散發出來,氣勢懾人。
瑤英確認自己沒聽錯,挑了挑眉,轉身走進隔間,她確實很累,需要好好睡一覺。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毡簾後,曇摩羅伽看向躡手躡腳進屋的緣覺。
“派人去查了嗎?”
“回稟王,最近來獻禮的使團太多,不太好查,不過聖城應該沒有那伙人的同伙了。驛館各處加派了人手,隻要有生人靠近,就會有人回來報信。”
曇摩羅伽微微頷首,忽地問:“城中盛會還有幾天結束?”
緣覺一愣,反應過來,算了算日子,道:“還有五天。”
……
瑤英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差不多是下午的光景,曇摩羅伽在接見畢娑,她走過去,聽到兩人在討論李玄貞和李德。
見她醒來,畢娑告退出去。
瑤英目送他背影遠去,回頭看著曇摩羅伽,他依舊靠坐在榻前,面容沉靜,身邊案上文書堆疊。
他剛醒不久,就開始處理國事了。
“法師……”瑤英沉吟了片刻,說,“我和李德、李玄貞之間的糾葛不會影響和王庭的盟約,這件事我會自己處理,如果需要法師幫忙,我不會隱瞞法師。法師不用擔心我。”
“你在養傷,別操心這些瑣事。”
曇摩羅伽碧眸抬起,看著瑤英,沒有收斂身上的氣勢,道:“公主在王庭出了事,就和我有關。不論對方是什麼身份,他們在王庭下手,我不會漠然視之。”
瑤英心想也是這個理,不說話了,走到榻邊,挨著榻沿坐下,抬起頭細細端詳他。
曇摩羅伽拿起一卷文書,眼眸低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