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仲虔來了以後,親兵圍住小院,畢娑、緣覺和其他王庭人都退了出來。
畢娑朝曇摩羅伽走去。
他站在陰影裡,望著窗前映下的朦朧燈火。
“公主好多了……公主問起您,您怎麼不進去?”
曇摩羅伽搖搖頭。
以什麼身份進去?
她有兄長關心,有忠心的部下服侍。
他平靜地道:“讓醫者再去看看她。”
她才剛剛恢復,可能會反復發作。
畢娑應是,抬腳走開,領著醫者進屋。
醫者為瑤英看完脈,嘖嘖稱奇。李仲虔不放心,跟著醫者出了屋,想要細問瑤英的病情,醫者不懂漢文,他不會王庭語言,雞同鴨講了半天,緣覺頂了上去,他整天跟著瑤英,學了些漢文。
不一會兒,畢娑領著一名醫者回來。
醫者說了一大車話,驚嘆不已,最後笑眯眯地道:“公主沒有大礙了。”
曇摩羅伽嗯一聲,下了石階,吩咐畢娑。
“查清今天的刺客是哪家後人,他們混入聖城日久,不可能沒留下一點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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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早上讓禁衛軍中郎將去王寺見我。”
畢娑應喏。
他又吩咐了幾件其他事,畢娑一一應了。
夜色深沉。
曇摩羅伽沉默下來,衣襟前落滿如銀月華,走出庭院。
腳步聲從後面傳過來,緣覺氣喘籲籲地跑到兩人身後,行禮畢,道:“攝政王,公主想回王寺。”
曇摩羅伽雙眉緊鎖,道:“她今天身子不適,留在這裡休息,別起來走動。”
緣覺應喏,道:“公主有句話讓我轉告您。”
曇摩羅伽停下來,背對著他。
“什麼話?”
緣覺道:“公主說,到您服藥的時辰了,您記得服藥。”
曇摩羅伽沉默了很久。
“她怎麼樣?”
“公主好多了,公主說她這個毛病發作起來厲害,其實不礙事,讓您別擔心。剛剛侍女送了吃的過來,公主吃了。”
“你留下照看她,別和她一道出門。如果有急事,讓信鷹報信。”
曇摩羅伽吩咐了一句,邁步走了出去。
緣覺應是,回到瑤英房中,道:“攝政王回王寺了。”
瑤英喃喃道:“他就走了?”
她知道他不會留下,不過她以為他走之前會過來和她說幾句話。
緣覺點點頭,道:“攝政王說您身體虛弱,今天就別下地了,阿史那將軍會照顧他。”
瑤英出了一會神,叫來親兵,吩咐道:“阿兄明天會回驛館,他這幾天有要事在身,應該不會去其他地方……你們看著他,他要是和李玄貞起了衝突,一定要攔著。”
親兵應是。
“李玄貞怎麼樣了?傷勢很重嗎?”
親兵答道:“很重,不止今天為您擋的一刀留下的傷……太子殿下身上還有其他傷口,太子從沙州、伊州趕到高昌的時候,身上就一直帶著傷,舊傷未愈,又添新傷,腰背上沒幾塊好肉了。太子想見您,王庭攝政王讓人攔著,太子昏睡過去了。”
“太子怎麼會突然出現在王庭?城裡有他的親衛嗎?”
“有,小的已經把人帶過來了,他們說……”
“說什麼?”
“他們說,太子殿下是為公主來的,公主剛離開高昌,太子殿下後腳就跟了過來,誰都勸不住。”
瑤英皺眉。
當初,李玄貞和李仲虔一起來救她,她很意外,但也僅限於此,她不想和他有其他瓜葛。
上回李玄貞重傷,住在她的營帳裡,和她一起返回沙城,一路上她沒有和他說一句話,眼角風都不掃他一下,他離開時,她也沒去送他。
之後西軍和涼州軍免不了信件往來,正式公文中經常有他的私人信件,他的每一封信幾乎都會問起她,她一概不理會。
本以為這樣,兩人之間不會再有交集了。
高昌被圍,他不顧部下反對,急行千裡,出現在城外,隻帶了兩千兵馬,幾乎是在送死。
他在沙州已經身負重傷,如果不是李仲虔和莫毗多跟他匯合,對上海都阿陵,他毫無勝算。
瑤英當時心想,李玄貞對盟友還是很夠義氣的。
但是盟友不會悄悄跟著她來到王庭,還在她遇險的時候挺身而出,替她擋下那一刀。
李玄貞想彌補她麼?
瑤英淡淡地道:“等太子醒了,過來報信。”
事到如今,他們之間不可能再回到過去剛剛相識的時候,她不在乎他在想什麼,不需要他的悔意,她隻想離他遠一點。
吩咐完事情,瑤英躺下休息,可能白天睡多了,翻來覆去睡不著。
半夜,她爬起身,光著腳走到窗前,拉開一條細縫往外看。
廊前空空蕩蕩,風聲呼呼,一地粼粼的如銀月光。
他不在這裡。
瑤英等了一會兒,搖頭失笑,轉身回榻。
他這麼忙,當然不會來。
今天他救她的時候肯定運功了,不知道他有沒有按時服藥,今晚她不在他身邊,他一個人能行嗎?
瑤英翻了個身,袖子滑落,手臂上的佛珠冰涼溫潤。
她取下佛珠,握在手裡,合眼睡去。
……
王寺。
畢娑守在毡簾外,臉色凝重。
靜夜裡響起一串急促的腳步聲,巴米爾提著醫者的衣領匆匆趕到。
醫者剛從瑤英那裡趕回來,又被召來王寺,站在毡簾前大口喘息了幾下,掀開簾子。
屋中幾支蠟燭熊熊燃燒,恍如白晝,榻上躺了一個人,燭光籠在他臉上,他面如金紙,雙眸緊閉,神色憔悴。
醫者臉色微變:“剛才還好好的……”
畢娑焦急地道:“回來就成這樣了,散了功,連路都沒法走。”
醫者搖頭嘆息,翻出藥箱,取出一套銀針,洗了手,為曇摩羅伽施針。
半個時辰後,醫者累得滿頭大汗,曇摩羅伽面色稍稍恢復了一點,睜開眼睛,視線落到醫者臉上。
“還有多久?”
他問,氣若遊絲。
醫者恭敬地答道:“王,快好了。”
曇摩羅伽搖搖頭,赤裸的身上密密麻麻的銀針微微晃動,如銀鱗閃爍。
“我問你,還有多久?”
他又問了一遍,雖然氣息微弱,氣勢依舊雍容。
榻邊的畢娑渾身一震。
醫者手中的銀針晃了晃,不敢抬頭,小聲道:“王前幾天好轉了,如果能一直這麼下去,也許還有幾年……”
叮的一聲細細輕響,他手中的銀針掉在地上。
醫者顫了顫,跪了下去。
屋中安靜下來,死水一般的寂靜。
曇摩羅伽面色如常,雙眸凝望搖曳的燭火,淡淡地道:“繼續。”
他早知如此,水莽草隻能拖幾年。
醫者暗嘆一聲,夾雜著敬佩和憐憫,爬起身,繼續為他施針。
一顆豆大的汗珠從曇摩羅伽頰邊滾落,他半靠在枕上,問:“派人去查了嗎?”
畢娑回過神,忙道:“派了,校尉親自帶著人各處搜查,城中應該沒有他們的同伙了。”
他嗯一聲,“記得加派人手。”
想殺蘇丹古的人太多了,如果那些人全都把仇恨發泄到她身上,不管她身邊有多少親兵都不夠。
畢娑抱拳:“您放心,派去的都是近衛,公主的親兵分不清王庭人,近衛常和他們打交道,反應更快。”
曇摩羅伽微微頷首。
醫者手裡的針刺在他指間。
十指連心,手臂肌肉顫動,他卻隻是輕輕皺了一下眉頭,仿佛感受不到疼痛。
假如她在這裡,一定會滿臉擔憂地看著他,和他說話,想方設法轉移他的注意力,他眉頭一皺,她也會跟著輕輕蹙眉。
他習以為常,不覺得疼。
可是被她用那種關切的眼神注目著,痛感好像變得敏銳了。
……
翌日早上,李仲虔剛起身就來看瑤英。
瑤英比他起得更早,換了衣裳,吃了些東西,在他面前轉了一大圈,面色紅潤,中氣十足:“阿兄,我真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