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停下來了。
曇摩羅伽繼續運功,片刻後,眸中暗芒褪去,慢慢站起身,脫下袈裟。這石洞是他調養之所,每次散功後他都會雙腿腫脹難行,溫泉水可以舒緩痛苦。
水霧後一聲細響,接著響起壓抑的呼吸聲。
曇摩羅伽脫衣的動作突然停了下來,抬眸,目光如電,掃向角落。
“出來。”
黑影顫了顫,慢慢從黑暗中踱出,洞頂月光靜靜流淌,水汽飄散,她明豔的五官一點一點變得清晰。
她立在清冷月華中,鬢發濃密漆黑,肌膚勝雪,眸光清亮,眼波盈盈。
他站在石臺上,袈裟剛剛脫了一半,準備踏進池水裡。
隔著嫋嫋的潮湿水霧,兩人對視。
曇摩羅伽一言不發。
……
水聲淅淅瀝瀝。
瑤英站在石臺前,頂著曇摩羅伽冰冷如雪的視線,尷尬得渾身直冒汗。
她早就打算在蘇丹古和畢娑回聖城之後,立刻去沙城等著李仲虔,行李包裹早就收拾好了。見過曇摩羅伽,她和親兵離開,剛出了城,王寺僧兵找了過來,說般若有一件很要緊的東西要交給她,請她務必回來親自拿。
僧兵說得煞有介事,瑤英正好想起有件事忘了和曇摩羅伽說,撥轉馬頭回城。
到了王寺,般若神神秘秘,打發走其他人,把她拉到僻靜處,讓她等著,說那件東西必須親手交給她,不能讓其他人撞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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瑤英站在長廊裡等著,等了半天,般若不見蹤影。她看天快黑了,懷疑般若是不是把她給忘了,繞過長廊,想找個僧兵問問,周圍一個人都沒有,牆角暗影閃動,一隻花豹遽然從牆頭躍下,對著她嘶吼咆哮。
她嚇了一跳,意識到般若竟然把她帶到了花豹的領地,毛骨悚然,想退出去,已經來不及了。
花豹聳腰,逼著她走下石階,豹眼粼粼冷光閃動,她怕激怒花豹,一步步後退,迷失路途,不知道怎麼被逼進一條夾道,看到另一頭隱隱有亮光,可能是出口,又聽到說話的聲音,趕緊找了過來。
然後就看到水霧中一個身姿挺拔的男人背對著她脫下袈裟,露出湿漉漉爬滿細汗的肩背。
月光下,他赤身立著,脊背肌理線條分明,像塗了層油,泛著蜜色的光,袈裟已經半湿,腰部到長腿的輪廓清晰勾勒,蘊藏著蓬勃的力量。
瑤英呆了一呆,趕緊屏住呼吸退出去,曇摩羅伽朝她藏身的地方看過來。
“出來。”
他道,霧氣中,俊美面孔清冷莊嚴。
瑤英不禁一抖,身上冒出細細的雞皮疙瘩,走了出去,朝他一笑,“法師,我想躲開阿狸,不小心闖進來了。”
畢娑之前和她說起過,曇摩羅伽雙腿發病的時候會泡熱泉舒緩雙腿腫脹,尤其是他傷病時不得不出面處理政務的時候,更需要泡熱泉。
這個石洞應該就是那處熱泉了。
曇摩羅伽望著瑤英,袈裟半褪,眼神冷如寒冰。
瑤英被他看得頭皮發麻,隻是不小心看他脫衣,沒什麼大不了吧,以前也看過……他是出家人,根本不在意。
她心中正在暗暗嘀咕,石洞裡響起一聲袈裟落地的窸窣輕響。
曇摩羅伽看著她,碧眸沉靜如水,面無表情地松開手指,裹在他腰間的袈裟滑落下來。
瑤英一愣,瞪大眸子:啊?!
還脫?
她做出後退的動作,曇摩羅伽的目光追了過來,落定在她臉上,眼神並不兇狠,卻有一種沉重的壓迫人的力道。
“過來。”
他平靜地道。
瑤英站著不動。
曇摩羅伽忽然朝後倒去。
瑤英心口直跳,下意識幾步衝上前。
曇摩羅伽靠著石臺站定,抬眸看她。
瑤英發現他眼神有些古怪,像是不認識她似的,柔聲問:“法師,你怎麼了?我去叫般若過來?”
曇摩羅伽置若罔聞,站起身,踏進溫泉。
瑤英一臉茫然,看他自顧自泡進熱湯去了,轉身要走,他忽地抬起頭,兩道目光直直地望著她,大有她動一下,他立刻撲上來的架勢。
她回頭張望,花豹蹲在角落裡,豹眼盯著她,眸光陰森。
瑤英站著不動了。
“法師?”
她又喚了一聲。
曇摩羅伽沒吭聲,泡在溫泉水中,臉上、身上不停淌下汗水,肌肉繃起,雙眉緊皺,神情似痛苦,又似清醒,碧眸一眨不眨地看著她。
瑤英看一眼水下他的雙腿,啊了一聲,他腿上明顯腫脹。
“法師犯病了?有藥嗎?我去叫般若!”
她轉身,目光四下裡睃巡,看到旁邊石桌上堆了一堆藥瓶,忙走過去。她以前照顧過他,找到熟悉的藥瓶,聞了聞味道,自己咬開一丸嘗了一下,倒了幾枚在掌心,回到石臺前,喂曇摩羅伽服藥。
他咽下藥丸,看著她的眼神格外冷漠,伸手握住她的手腕。
“法師?”
瑤英湊近了些,細看他的臉色。
下一瞬,他手上突然用力,她猝不及防,隻覺一陣天旋地轉,整個人摔進溫泉池中,溫熱的池水湧過來,她身上的衣衫立馬湿透,緊緊地貼在皮膚上。
瑤英嗆得直咳嗽,抹去臉上水花,抬起頭,對上他沉靜的雙眸。
他靠坐在池邊,冷冷地看著她,攬在她腰上的雙掌烙鐵一樣滾燙。
瑤英半天回不過神,涼風吹過,湿透的長發貼在鬢邊脖子上,她不禁顫抖,發現自己躺在曇摩羅伽懷中,而他抱著她,仍是面無表情。
他赤著身子,她身上穿著湿透的衣衫,泉水滑膩,他發燙的掌心貼在她腰上,指腹和肌膚之間隻隔了一層被打湿的衣衫。
瑤英呆呆地看著曇摩羅伽。
要不是他一臉平靜,身上僵硬,眸底毫無波動,嚴肅得像一尊禪定的佛,她簡直懷疑他是故意的。
她掙了幾下,在水中掰開曇摩羅伽的手指。
他悶哼了一聲,眉頭緊皺。
束縛在腰間的力道驟然一松,瑤英趕緊退開,水花翻湧,他低低地說了一句什麼。
瑤英湊近了些:“法師?”
“疼。”
他看著她,輕聲道,臉上汗水滑落,眸光靜如深井,看不出一絲痛苦的神情。
可他分明說了一個疼字。
白天和她說話的時候,他也在強忍疼痛嗎?
瑤英哽住了。
……
水霧彌漫,月光從洞頂灑下。
曇摩羅伽抬頭看著瑤英,眼神蒼涼,像是在看一場幻夢。
他以為這是一場夢。
和之前的夢境一樣,厲鬼化作她的模樣,再次出現在他夢中,朝他嬌笑,柔聲喚他,坐進他懷中,柔軟的雙臂攬住他的脖子,微微用力,讓他俯身。
從前,她會甜言蜜語,會嬌媚婉轉地嬌嗔,會用無數柔媚手段引誘他,勸他停下修行之路。
他不為所動。
今天,月色如銀,她看他的目光滿是憐惜。
“法師,疼嗎?”
幽香滿懷,和泉水不一樣的香軟玉涼。
夢之所以為夢,正因為它是他心中所欲,是他的心魔。
曇摩羅伽對著夢境中的幻象,臉上沒有一絲表情,輕聲說:“疼。”
這是他第一次和幻象交談。
幻象怔怔地看著他。
半晌後,她又問:“法師,我怎麼做你會好受一點?”
曇摩羅伽凝望她許久。
幻象如此真實,一顰一笑,分外鮮活。
他道:“留下來,陪我。”
直面幻象,直面自己的欲,它才會消失。
下一刻,曇摩羅伽閉上眼睛,默念經文,等待幻象散去。
……
水聲滴答滴答。
曇摩羅伽雙眼緊閉,赤著的肩背上淌滿汗水,紋絲不動。
瑤英從溫泉池中爬出來,衣衫盡湿,瑟瑟發抖。
花豹趴在洞口處,黑暗中,豹眼似有磷光浮動,時不時發出一兩聲示威似的悶響。
瑤英抬頭四顧,她分不清那些七拐八繞的暗道,這會兒天又黑了,密道裡沒有點燈,沒人指引的話,她可能會迷路。
況且曇摩羅伽現在這副模樣,她最好陪著他,等他清醒過來。
瑤英無奈地嘆口氣,隨手抓起石桌上一件疊放整齊的袈裟展開攏在身上,走到石桌前,摸出打火石,費了半天勁兒才點燃木屑。
石洞裡備有炭盆,看來曇摩羅伽經常在這裡泡熱泉。
火光騰起,她身上湿黏黏的難受,回頭看一眼曇摩羅伽,他盤坐在池中,一點聲息都沒有。
她把火盆挪到角落裡,躲在一塊凸起的巨石後,脫下湿透的衣衫,披上袈裟,然後撿起曇摩羅伽剛才脫下的袈裟,架在火盆邊烘烤。
炭火嗶啵燃燒,她身上暖和過來,起身回到石臺邊,沾湿了一張帕子,按在曇摩羅伽的唇上,輕輕按壓。
曇摩羅伽睜開雙眼,碧眸直直地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