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名輕騎快馬馳下山坡,正好迎上追過來的畢娑,連忙報告軍情:“末將不敢下令,要向攝政王請示放不放箭。”
畢娑眼皮直跳。
放箭的話,濫殺平民的罪名無疑會扣在攝政王身上,而且他會因此負疚一生,不放箭的話,放走了瓦罕可汗,他又得背負放虎歸山的罵名。
這次作戰的目的是削弱北戎,消耗北戎主力,讓他們無力再攻打王庭,瓦罕可汗的幾個兒子已經死在峽谷,隻有瓦罕可汗逃了出去,北戎必將四分五裂……
畢娑心念電轉,“等平民通過再放箭!”
他來替羅伽做這個決定,放走瓦罕可汗的罪責由他來背。
然而,等他們趕到谷口時,發現已經有士兵在慌亂中射出箭矢,箭雨罩下,十幾個跑在最前面的奴隸倒下,畢娑大喊著命士兵停下放箭。
谷口一陣騷動,北戎騎兵發現士兵停止射箭,躲在奴隸身後,一邊繼續驅趕奴隸,一邊狠辣地砍殺,用死去奴隸的軀體堵住谷口,阻擋王庭追兵。
奴隸們手無寸鐵,毫無反抗之力。
畢娑渾身直顫,帶著士兵指揮奴隸放慢速度,退出谷口,可奴隸早就嚇破了膽,根本不敢停下,一窩蜂地往前衝,谷口狹窄,人群互相踩踏擁擠,倒下的人再也爬不起來,幾成人間煉獄。
哭喊聲傳遍整座山谷。
等北戎騎兵趁亂逃出去,谷口滿地屍體堆疊。
畢娑閉了閉眼睛,叫來親兵打掃戰場:“別讓攝政王看見……”
話音剛落,塵土飛揚,曇摩羅伽冷峻勁瘦的身影出現在不遠處。
畢娑長嘆一聲。
奴隸俘虜大多北戎從各個部落擄掠來的平民,他們不該被卷入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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曇摩羅伽環顧一圈,命一部分士兵留下解救受傷的平民,繼續追趕瓦罕可汗殘部。
畢娑跟上他。
曇摩羅伽輕聲道:“隻有盡快結束戰爭,才能讓百姓避免任人魚肉的命運。”
以殺止殺,是亂世之中他選擇的道。平定亂世,才能避免眼前這種慘絕人寰的景象再次發生。
畢娑應是。
前方的曇摩羅伽忽然晃動了一下,悶哼一聲,眉頭緊皺。
“攝政王?”
畢娑嚇了一跳,緊張地看著他。
曇摩羅伽搖搖手,示意無事。
畢娑不敢吱聲,手心卻隱隱出汗。
曇摩羅伽眉心隱隱浮起了一道淺紅,眸色暗沉。
……
撒姆谷之戰,王庭大敗北戎,俘虜北戎士兵兩萬餘人,瓦罕可汗的三個兒子命喪山谷,瓦罕可汗本人在殘部的保護下衝出山谷,逃向沙海道。北戎貴族首領倉促中四散而逃,一路狂奔,連斡魯朵都不敢回,直接逃向東邊的伊州。
經此一役,瓦罕可汗雖然還活著,但北戎四分五裂已成定局。
……
大戰後,畢娑率領士兵打掃戰場,傳令兵將一封從沙城送來的信交給他。
“將軍,沙城守將送來的信……文昭公主不在沙城。”
畢娑一愣,打開信。
“公主去哪裡了?”
看完信,他心尖直顫。
李瑤英失去蹤跡了,沙城守將也不知道她在哪裡。
“將軍,信是緣覺先拿到的,他不知道該不該把這個消息告訴攝政王。”
畢娑緊攥著信,一時之間有些六神無主。
兵荒馬亂時節,偶爾斷絕消息、失去蹤跡是很正常的事,但是李瑤英明明和沙城守軍在一起,沙城很安全,她不會無緣無故不見了。
他猶豫再三,揣好信。
“我去見攝政王。”
第136章 繩索
畢娑匆匆趕到大帳,緣覺掀開毡簾一角,朝他搖搖頭。
“將軍,攝政王這會兒沒空見您。”
畢娑透過簾縫往裡看,帳中站滿了人,將領們分成兩撥,立在曇摩羅伽下首兩側,似乎在對峙,兩邊人臉上都隱含薄怒,氣氛僵持壓抑,唯有莫毗多抱臂站在角落裡,一臉事不關己看好戲的神色。
將領們神情激動,大聲抱怨質問,曇摩羅伽一語不發,面容冰冷。
畢娑皺眉問:“出了什麼事?”
緣覺小聲回答:“方才幾個校尉帶著人打掃戰場,收治傷兵,清點俘虜……其他人追擊北戎殘兵,他們抓到了瓦罕可汗的一個兒子和兩個侄子,還有一幫北戎貴族,有個部落還發現了北戎人的一個營地,裡面有女人,那些部落聯軍哪裡比得上我們中軍軍紀嚴明?他們又和北戎有仇,恨不能殺光北戎人,差點就動手搶掠燒殺了……今天已經起了好幾場爭執,攝政王剛剛下令,不許濫殺,不許騷擾平民,還有那些北戎貴族,不論是什麼身份,隻要投降,也不能說殺就殺。無故傷人者,不論身份,一律照軍法處置。”
“不滿的人很多,他們鬧著要殺了瓦罕可汗的兒子,攝政王不答應,派莫毗多看著那個王子。”
畢娑嘆口氣。
曇摩羅伽很早就立過不得殺降的規矩,還下過幾道諸如不得騷擾百姓的禁令。
中軍忠於王室,加之曇摩羅伽曾以蘇丹古的身份公開處置一批違反軍紀的貴族子弟,中軍上下心有餘悸,向來遵守規矩。其他幾支軍隊從前聽從貴族指令,行事無所顧忌,雖然這幾個月軍中風氣已經煥然一新,但是上了戰場,經歷了一場場血戰,面對犯下累累血債的北戎,死裡逃生的士兵們很難做到寬容大度。
往常,一場大戰後,將領會以故意縱容士兵的方式來安撫軍心,曇摩羅伽絕不會這麼做。
畢娑在外面等了一會兒。
帳中,曇摩羅伽揮揮手,不容辯駁。
眾人見他態度堅決,不敢再爭辯,告退出去,幾個將領走到門口時,遲疑了一下,面上閃過不甘之色,轉身還想說什麼,被其他人連拖帶拉拽走了。
莫毗多也退出大帳,經過畢娑身邊時,腳步頓住,問:“將軍,沙城守將有沒有給你寫信?文昭公主是不是在沙城?”
畢娑含糊地道:“還沒有消息。”
莫毗多眉頭輕擰。
畢娑進了大帳,走到書案前,惴惴不安,猶豫了片刻,遞上信:“攝政王,我擔心文昭公主的安危,給沙城守將寫了封信,問公主是否平安抵達,沙城守將的回信剛剛送到,他說公主不在沙城……”
曇摩羅伽示意畢娑把信放下,面色平靜,波瀾不驚。
“我知道。”
畢娑瞳孔猛地一縮。
“您知道?”
曇摩羅伽頷首,提筆批答奏疏,道:“她去找李仲虔了。”
畢娑嘴巴張得大大的,半天合不上。
“您怎麼會知道?”
他拍了一下腦袋,“公主在那封信上告訴您的?”
李瑤英離開前曾留下一封信,託他交給曇摩羅伽。他猶豫了很久,擔心信上的內容會刺激到曇摩羅伽,想看看信上寫了什麼內容再決定要不要在大戰前幫忙轉交。躊躇幾天後,他到底還是不想冒犯李瑤英,把信原封不動地交給了緣覺。
曇摩羅伽看完信後,並沒有什麼反應,仍舊和平時一樣指揮將領排兵布陣。
畢娑悄悄松口氣,猜想李瑤英信上可能隻是寫了些平常的客套話,所以曇摩羅伽才會一丁點反應都沒有,也就漸漸把這事給忘了。
此刻,看著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的曇摩羅伽,他忽然想起那封信。
“文昭公主……在信上說了什麼?”
畢娑的聲音有點顫抖。
曇摩羅伽執筆的動作平靜從容,“她說西軍必須趁亂起事,奪回重鎮做據點,她要去和楊遷匯合,而且李仲虔已經趕往沙城,她會在確認安全後提前離開,以便早日和李仲虔團聚。護送她的賈爾已經向我稟告過。”
李瑤英還說,多謝他一直以來的照顧,要他謹慎用藥,別傷了身體。餓了記得勤加餐,冷了定要添暖衣。
她從來不屬於王庭。
從前,他以為一年之約期滿的時候,她才會離開。
李玄貞、李仲虔的到來讓一切提前了。
北戎大敗,她成為西軍首領,摩登伽女這個身份對她來說已經毫無意義。
“她走了。”
曇摩羅伽淡淡地道,書寫動作流暢,語調冷靜,聲音平穩,仿佛隻是在說一件和他毫不相幹的事。
畢娑心口發緊。
他居然早就知道了?!
曇摩羅伽頭也不抬:“你還想問什麼?”
畢娑渾身一震,狼狽地退出大帳,站在毡簾外,面色蒼白。
緣覺疑惑地盯著他看:“將軍,您怎麼了?”
畢娑身子晃了晃,長嘆一口氣。
緣覺伸手扶他:“將軍?”
畢娑苦笑,“我錯了。”
“什麼?”
畢娑嘴唇輕顫,他錯了。
他低估了曇摩羅伽的堅忍。
羅伽明知李瑤英和李仲虔團聚以後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離開王庭,依然沒有表露出一絲黯然消沉,從容地指揮士兵作戰,處理繁瑣的朝政,為王庭的將來嘔心瀝血。
他太過平靜,以至於畢娑完全看不出來他從李瑤英的信上看到了什麼。
畢娑雙手緊握成拳。
羅伽甚至沒能好好和李瑤英道別。
假如李瑤英見到李仲虔,真的不再踏足王庭一步了,羅伽這輩子豈不是再也見不到她了?
畢娑自嘲一笑,“緣覺,剛才萬戶他們因為怎麼處置北戎俘虜的事情大鬧了一場,你知道王心裡在想什麼嗎?”
緣覺一臉茫然。
畢娑不無感慨地道:“假如文昭公主在這裡,一定能明白王的憂慮,她總能開解王……”
她甚至還能讓心如止水的羅伽露出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