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起身離開。
“李瑤英。”
身後傳來李玄貞沙啞的呼喚。
瑤英腳步頓住,回頭。
李玄貞凝望著她,鳳眸像蒙上了一層陰翳:“剛才我說的那番話,絕無虛言。我確實為了救你來到王庭,我幾次舍身救李仲虔,也是因為你。你應該明白,即使沒有母仇,我和李仲虔也已經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現在我們都在域外之地,他一心想著找到你,暫時不會殺我,等到我們返回中原,他不會放過我,我也不會坐以待斃,不過我可以向你保證,我不會對李仲虔下殺手……”
隻要他足夠強大。
瑤英目光平靜,沒有一絲波瀾。
光影浮動,李玄貞的一雙瞳仁似墨筆勾勒,緩緩地道:“三年前,李仲虔出徵,和你分開,一別就是天各一方,我和你分開也有兩年多了……我以為你死了,後來知道你還活著,落到海都阿陵手裡,我去伊州找你,得知你逃了出去,遇到王庭佛子……”
這期間的種種煎熬,悔恨,他不想再經歷一回。
“現在我要去沙州,帶兵收復失地,你留在王庭,等著和李仲虔團聚。”
他直直地看著瑤英。
“我命大,沒那麼輕易死,可我還是害怕會錯失和你解釋的機會,我不想和上次那樣,想說的話還沒說出口,一別又是天翻地覆。所以我沒有騙你,我說的都是實情。”
“相信我,我是來救你的。”
“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我沒辦法放手。”
瑤英臉上沒什麼表情,放下毡簾,出去了。
李玄貞疲憊地倒回毯子上,疼得蜷縮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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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抱(修別字)
瑤英站在營帳外,吹了一會兒風。
夾雜著沙粒的風狠狠地拍打著旌旗,營帳裡一片獵獵風聲。
她叫來親兵照顧李玄貞,自己去大帳找曇摩羅伽和畢娑,告訴他們瓦罕可汗的主力可能正在趕往撒姆谷。
兩人聽她說完,神色凝重。
“太子可信。”瑤英道,“不過也許太子看到的隻是假象,實情如何,還需要斥候去確認。”
曇摩羅伽看著沙盤,沉默不語。
畢娑不想打擾他沉思,帶著瑤英走到角落裡,搖搖頭,小聲說:“我們之前設想過瓦罕可汗會在哪裡和我們決戰,當時就猜到可能會是撒姆谷,已經派斥候過去打探消息,斥候回信說一切如常,我就沒有繼續增派兵力。攝政王和我討論過,瓦罕可汗如果連夜行軍,可以抵達庫山腳下,在那裡偷襲王庭,他們進可攻,退可守,而且完全不用擔心飲水,對他們更有利。所以我們想趕在他們抵達庫山前布置好前軍、後軍……”
“不過太子說瓦罕可汗和貴族矛盾重重,北戎各個部落之間紛爭不斷,那瓦罕可汗的行軍速度不會那麼快,他的主力很可能真的藏在撒姆谷。”
畢娑擦了下額頭,後怕不已:“幸好我們早做準備……不管北戎主力在哪裡,我們可以馬上應變。”
兩人小聲說話,那頭曇摩羅伽沉吟了片刻,抬起頭,掃一眼畢娑,目光在瑤英身上停了一停。
瑤英朝他笑了笑,退出大帳。
畢娑連忙上前,曇摩羅伽還看著毡簾的方向。
“攝政王?”畢娑叫了一聲。
曇摩羅伽收回視線,兩人商量幾句,繼續派出斥候,召集將領議事。
幕僚、將領陸續趕到,大帳裡很快響起熱烈的討論聲,氣氛緊繃。
瑤英騎馬去看望楊念鄉他們,幾人傷勢沉重,卻意志昂揚,迫不及待想和楊遷一起上戰場奪回故土。
下午,她回到自己的營帳,親兵告訴她李玄貞昏睡了一整天,期間軍醫來過,為他換藥。
“太子殿下渾身都是傷,胳膊,腿,腰……全都是見骨的口子。軍醫說太子殿下這幾天必須好好養傷,不宜挪動。”
親兵的口氣不無佩服,李玄貞堅韌不拔,次次作戰身先士卒,賞罰分明,治軍嚴謹,向來很得魏軍士兵的愛戴。
正因為他像是一個深明大義的人……因為初見時的他看似沉默冷峻,實則是個見義勇為的正直兒郎,所以她才會對他抱有期望。
如果一開始隻把他當成一個書裡的人物,她不會在一次次挫敗後再去嘗試。
因為當初付出了真心,後來也就失望得徹底。
瑤英嗯一聲,掀簾進帳,裡面彌漫著一股血腥和傷藥混合的味道。
她看一眼昏迷的李玄貞,坐到書案前處理文書。
不一會兒,李玄貞醒了過來,似乎想挪動身子,胳膊撞在旁邊的小幾上,忍不住發出痛苦的呻吟聲。
瑤英冷眼看著,揚聲叫親兵入帳。
親兵問:“太子想要什麼?”
李玄貞爬起身,望著仍然坐在長案旁低頭翻卷冊的瑤英,眸光黑沉,輕聲道:“水。”
親兵喂李玄貞喝了幾口水,問他還想要什麼,他搖搖頭,親兵出去了。
瑤英伏案書寫,李玄貞沉默地凝視她,她厭惡他到了這樣的地步,甚至不願意為重傷的他倒一碗水。
帳外一串沉重的腳步聲,親兵進帳通稟:“公主,傳令兵說,阿史那將軍他們馬上會過來。”
李玄貞掙扎著坐起身,道:“他們想和我談結盟的事。”
瑤英放下筆,道:“將軍來了,請他們進來。”
“等等。”李玄貞叫住親兵,抬眸看瑤英,喘了幾口氣,斷斷續續地道,“我是魏國太子,代表魏國和王庭結盟,我不能躺著和他們談話。”
親兵一臉為難。
李玄貞抬手抹了一下發鬢,說出瑤英說過的話:“兩國邦交,非同小可。即使我隻身一人、身陷敵營的時候,魏國也不能輸了氣勢,結盟的時候同樣如此。”
瑤英對親兵道:“扶太子起來,找件外袍給他披上。”
親兵攙扶李玄貞,他強忍痛苦坐起身,挪到長案邊,束好長發,披上外袍,正襟危坐,氣度沉凝,如果不是他的臉色過於蒼白憔悴,兩頰深深凹陷,身上一股刺鼻藥味,他看起來就像個氣定神闲、運籌帷幄的使者。
他抬頭看瑤英:“你留下嗎?”
瑤英轉身出去。
李玄貞看著她的背影,嘴角顫了顫,笑意中帶著苦澀。
……
曇摩羅伽和畢娑一前一後走進營帳。
畢娑先飛快地睃巡一圈,看到架子上搭著的一條男人的革帶、角落裡一雙放在炭盆旁烘烤的長靴,心口跳了幾下,默默嘆息。
革帶和長靴都是曇摩羅伽的。
他夜夜和文昭公主同睡一個營帳,雖然事出有因,但是從前的他寧願披上厚甲整夜巡視兵營也不會答應和文昭公主同帳……
李玄貞壓抑不住疼痛,掩唇咳嗽,掩飾了過去。
畢娑回過神,仔細端詳李玄貞,他身著錦袍,面色蒼白,看去略顯疲憊,但是雙眸明銳,神光內斂,身上流露出一種堅毅的氣勢,絕不是尋常人物。
李玄貞也在打量畢娑和曇摩羅伽。
畢娑一身銀甲,魁梧俊朗,身邊的曇摩羅伽一身普通軍士衣衫,解下面罩,露出爬滿傷疤的面孔。畢娑從進帳以後一眼都沒看曇摩羅伽,看上去似乎畢娑為主。
但是李玄貞知道曇摩羅伽才是拿主意的那個人。
畢娑已經從瑤英口中得知李玄貞隻是她的異母兄長,見過禮後,開門見山地道:“恕我無禮,太子重傷,要怎麼及時趕回涼州指揮涼州軍作戰?”
李玄貞看著曇摩羅伽,不慌不忙地道:“我已經派人將指令送去涼州,涼州軍由我的心腹執掌,他曾隨我南徵北戰,忠實可靠,可以代我發號施令。等我傷勢好轉,我可以立刻動身去瓜州,和部下匯合。”
畢娑點點頭:“王庭可以牽制北戎的大部兵力,還望太子說到做到,截住北戎東邊的所有救兵。”
李玄貞道:“我定當盡力而為。”
畢娑展開一張輿圖,曇摩羅伽伸指輕點輿圖上標注的幾條路線,道:“北戎部落騎兵擅長奇襲,中原魏軍擅長守陣,太子不宜分兵,北戎部落若馳援瓦罕可汗,大約會分走三條路線。”
“克吉部往西,汪烈部南下,借道瓜州,斡蠻部翻越山嶺,從伊州發兵……太子的涼州軍隻需要扼守瓜州、沙州,再派兵埋伏在通往伊州的大道上,可以以逸待勞,截住救兵。”
李玄貞視線跟著他的手指打轉,神色震動,中原內亂已久,朝中對北戎所知不多,幾千裡之外的王庭攝政王居然如此了解北戎東邊領地部落的分布情況,還能準確無誤地說出他們的發兵路線,連怎麼攔截救兵的計策都想好了!
他在北戎大營待了一段時日,北戎人上到老可汗,下到士兵,都認為王庭無力應戰,殊不知王庭準備充分,而且王庭的目標不止是打贏一場仗,他們要的是徹底削弱北戎,讓北戎再也無力威脅王庭。
王庭佛子果然不凡,以佛法教化大眾,以攝政王威懾群雄。
瑤英說得對,王庭和北戎交戰確實是大魏收復西域的天賜良機。
西域紛亂了幾十年,部落間衝突不斷,生靈塗炭,人如蝼蟻,枯骨暴於荒野,深入西域的那些日子,他見了太多生死離別,唯有統一的王朝才能結束西域的戰亂,讓百姓安穩度日。
李玄貞點頭道:“我會守住瓜州,讓北戎東邊的部落無法馳援瓦罕可汗。”
事不宜遲,幾人當下議定簡單的結盟事宜,畢娑卷起輿圖。
李玄貞突然道:“舍妹文昭公主遇險時,貴國佛子從海都阿陵手中救下她,對她多有照拂,身為她的兄長,我對佛子感激不盡。我和李仲虔來王庭,就是為了接她回魏國。之前,我在北戎聽到一些流言,誤會貴國不會放人,和舍妹重逢時,一時情急,說了些冒犯之語,還望攝政王見諒。”
畢娑看向曇摩羅伽。
曇摩羅伽抬眸,等著李玄貞的下文。
李玄貞接著說:“我本該親至聖城,當面感謝佛子的救命之恩,眼下情勢不由人,我還需趕往沙州,請攝政王務必代我轉達謝意。她年紀小,為了脫身,褻瀆了佛子的名聲,我代她向佛子請罪,魏國定會補償佛子。”
畢娑插話道:“太子不必客氣,文昭公主是王庭最尊貴的客人。”
李玄貞微微一笑,“客人終究是客人,禮不可廢。”
營帳裡霎時安靜下來。
李玄貞停頓了片刻,鳳眸輕挑,“我聽說舍妹和佛子曾有一年之約,眼下一年之約也快到了,舍妹可否提前離開王庭?”
畢娑一呆,偷偷看曇摩羅伽的反應。
曇摩羅伽看著李玄貞,臉上沒什麼表情:“文昭公主何時離開,與太子無關。”
李玄貞道:“我是她的兄長。”
曇摩羅伽站起身,“和王庭結盟的人不是魏國的文昭公主,是西軍首領李瑤英,她曾告訴我,她隻有一個兄長李仲虔。太子如果真心和王庭結盟,以後勿要再插手王庭和西軍首領之間的來往。”
李玄貞心裡一沉。
蘇丹古的話,直接將他的所有試探擋了回去。
從身份上來說,瑤英是西軍首領,是王庭的另一個盟友,而不是魏國文昭公主,他無法再以魏國使者的身份要求王庭放瑤英離開。從感情上來說,蘇丹古顯然很清楚他、李仲虔和瑤英之間的糾葛,他這個兄長的身份派不上任何用場。
他心裡有種強烈的感覺,瑤英和蘇丹古之間情分不一般。
這幾年,他還沒見過她對除李仲虔以外的男人那般親近。
雖然蘇丹古面貌醜陋,是個外族人,但他貴為王庭攝政王,氣度沉穩雍容,武藝高強,看他的氣度舉止,骨子裡有種不容置疑的氣勢,應該是個從小就習慣發號施令的人……
李玄貞心裡翻江倒海,臉上卻不動聲色,道:“是我多慮了。我常常聽此地百姓歌頌貴國佛子,都道他慈悲為懷,悲天憫人,瑤英提早離開,佛子定不會阻攔。”
曇摩羅伽轉身出了營帳。
畢娑跟了上去,偷偷看他,神情緊張。
曇摩羅伽淡淡地瞥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