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卷起曇摩羅伽的衣袍,他摸了一下手腕的持珠,腕上空空如也。
……
兩隊人馬一前一後下了沙丘,正面遇上。
莫毗多立馬迎上去,和曇摩羅伽、畢娑小聲交談。
瑤英把李玄貞丟給親兵照顧,吩咐親兵撿回那對擂鼓金錘,看到曇摩羅伽,吃了一驚,驅馬疾走,想上前,看他們在議事,自己不好靠近,撥馬走開了。
趕回營地,畢娑幾人繼續去大帳議事。
瑤英請來軍醫為李玄貞和其他人治傷。
軍醫指著李玄貞,道:“他傷得太重,傷口容易感染,必須單獨睡一個帳篷。”
小兵為難地道:“幾座帳篷都住滿了……”
瑤英皺眉,“讓他住我的帳篷。”
緣覺睜大眼睛。
瑤英小聲說:“他身份不一般,留在我的帳篷,等攝政王回來,方便和他見面會談。”
緣覺恍然大悟,幫著打下手,把重傷的李玄貞挪到了瑤英的毡帳裡。
瑤英留下親兵照應,自己去見那幾個高昌世家子弟,問他們一路上的詳細情形和在中原時的經歷,他們是怎麼和李玄貞湊到一起的?
子弟中有一人和楊遷是同族,叫楊念鄉,傷勢也很重,不過精神很好,躺在毯子裡,將來龍去脈娓娓道來。
“我們離開高昌,以追殺海都阿陵的名頭過了一道道關卡,公主這個法子幫我們解決了不少麻煩。不過到了北戎以後,依娜夫人的手令果然沒法用了,我們偽裝成牧民,想辦法混出城鎮,北戎封鎖太嚴,我們損失了太多人,隻能躲進城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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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北戎出了亂子,我們遇到一幫僧人,假裝成他們的僧兵,趁機逃了出去,最後還是被北戎人發現蹤跡,差點死在他們刀下,危急時刻,一伙涼州軍救了我們……原來太子李玄貞去了伊州,涼州軍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返回,隻能每隔幾天就派隊伍在邊地附近巡視,以便接應,我們運氣好,遇到了他們。”
後來他們送上信,涼州刺史大受震動,尤其當他知道李瑤英還活著的時候,更是感慨不已。
不久,接到消息的鄭景、杜思南、太子妃等人陸續派人來到涼州,接楊念鄉他們入京觐見,李德特意安排他們在大朝會時當眾獻上萬言書,滿朝文武無不熱淚盈眶,涕泗橫流。
楊念鄉迫不及待想回高昌,得到李德的口頭保證後,帶上信,即刻動身。歸途同樣險象環生,他們穿過一道道關卡,想方設法聯系到楊遷,楊遷從謝青那裡得知阿勒會率領部眾去投效瑤英,以密信的方式告知他們。
形勢嚴峻,他們正在猶豫該追上阿勒部還是高昌,不幸遇上北戎人,被強行徵調,為北戎人運送糧草。
他們想逃出北戎大營,還沒制定好周全的計策,無意間暴露了身份,倉皇逃出。那時李玄貞也在被北戎人追殺,幾人互相扶持,一路逃命,發現了阿勒部的蹤跡,趕緊找了過來,北戎騎兵緊追不放,眾人才意識到李玄貞身份不凡。
瑤英聽完楊念鄉的講述,輕聲問:“犧牲了多少兄弟?”
楊念鄉雙眼微紅,沉聲報出了一個數字。
一個個兄弟在他身邊倒下,他們沒有退卻,一直向東,直到完成使命。那些兄弟,再也回不來了。
瑤英倒了碗熱茶給他,環顧一圈,和帳篷中每一個人對視。
“他們不會白白死去,不會被遺忘,他們的名字會永遠镌刻在所有人心中,書冊會記載他們的故事,他們的英雄壯舉會一代代口耳相傳。”
“我們不能辜負他們的犧牲,我們要完成他們的心願,隻有收復故土、回歸魏朝,才能告慰他們的英靈,讓他們的名字被世人銘記。”
眾人含淚應是。
瑤英沒有立刻走,取來紙筆,詳細記下逝去少年的姓名籍貫。
她剛才說的都是安撫人心,減輕楊念鄉他們心中愧疚的大話,其實真相是,平凡的英雄很容易被遺忘。
她要記下他們。
之前護送她和親、默默死去的親兵,每一個人的姓名,她都記下來了。
他們都是她的兵,她的部曲。
……
瑤英回到營帳,李玄貞還沒醒。
她伏案寫了幾封信,處理了些文書,不知不覺間已到了深夜,外面風聲呼號,狂風拍打旗幟的響聲回蕩在營盤間。
夜裡,緣覺送來一些傷藥,道:“攝政王讓我送來的,比軍醫給的好用。”
瑤英問:“攝政王呢?”
“他在忙。”
“等攝政王忙完了,請他務必過來。”
緣覺應是,把話帶到。
半個時辰後,營帳外傳來腳步聲,戴著黑色手套的手掀開毡簾,瑤英立刻放下筆,起身迎上去:“將軍一個人回來的?”
曇摩羅伽點頭應是,目光落到李玄貞身上,他躺在毯子裡,睡在她平時睡的地方,臉色蒼白,還在昏睡。
瑤英小聲道:“將軍,他就是魏朝太子李玄貞,我的異母兄長。”
曇摩羅伽半晌無語。
帳中燭火晃動。
他沉默了很久後,問:“他不是李仲虔?”
“不是。”瑤英搖搖頭,“將軍,他可能知道我阿兄的下落,而且他是魏朝太子,等他醒了,我要和他談攻打北戎、奪回失地的事,所以得把他留在我的帳中照顧。北戎的領地跨越東西,顧此失彼,他一定願意和王庭聯合,趁北戎主力集中在這裡時攻打北戎的東部領地。”
她抬起眼簾,“不過這樣一來,可能會打擾到將軍休息。”
曇摩羅伽在角落裡找到自己的毛毯,挪了個地方,依舊用長案隔斷,另一頭空著。
他道:“無妨。”
瑤英朝他一笑,眼底沒有笑意,心事重重。
曇摩羅伽問:“公主呢?”
瑤英拍拍書案邊空著的地方,道:“我睡這,把毡毯鋪開就可以。”
她說著話,鋪開毡毯,躺了下去,裹緊毯子,望著帳頂,不說話了。
曇摩羅伽雙眉略皺,在燭火中靜靜坐了片刻,突然起身出去。
“我有事,出去一會兒,公主不必等我,早些安置。”
瑤英喔了一聲,沒有多問。
……
夜風冰涼。
曇摩羅伽站在營帳外,望著繁星點點的夜空,識海中閃過一段經文。
一切妙欲如鹽水,愈享受之愈增貪。
何為貪欲?
曼達公主美豔嫵媚,舞姿曼妙,他不曾動情,更不曾動欲。
紅顏枯骨,美醜不過是表象。
但是貪念並不僅僅隻是欲念。
他知道李瑤英一年期滿後會離去,過眼雲煙,夢幻泡影,他當順其自流。
今天,他發現,不必等一年期滿,她隨時可以離開。
此後,她將永遠不會再踏足萬裡之外的王庭。
她會對其他人推心置腹,熱忱以對。
曇摩羅伽緩緩閉上眼睛。
他想起祈福大會那日,李瑤英雙手合十,朝他拜禮,佛殿前的燦爛光束灑在她身上,她目光虔誠,雙眸含笑。
那一刻,一道不該有的念頭忽地騰起。
假如她入了佛門,是他萬千信徒中的一個……他希望,她的這雙明眸,隻能看著他。
她當隻信仰他一個。
他有了貪念。
第131章 胡言亂語(修別字)
曇摩羅伽回到營帳中,燭影浮動,長案另一頭的瑤英紋絲不動,像是睡著了。
他並未睡下,打坐禪定。坐了一會兒,感覺到黯淡的燭火中一道視線久久凝定在自己身上,抬眸看了過去。
瑤英不知道什麼坐起來了,長發披散,雙手抱著自己的膝蓋,枕著自己的胳膊,呆呆地望著他,眸光含淚。
燭火映在她蒼白的臉上,此刻的她不是白天那個神採飛揚的文昭公主,隻是一個脆弱傷心的小娘子。
曇摩羅伽怔忪了片刻,想起回帳時瑤英臉上心不在焉的笑容。
她有心事。
瑤英察覺到他的注視,回過神,抹了下眼角,鼻尖微紅。
“做噩夢了?”
曇摩羅伽問,聲音比他自己以為的更輕柔。
瑤英準備躺下接著睡,聽他語氣溫和地發問,動作頓住,嗯了一聲,“我今天聽楊念鄉他們說,我阿兄的武功廢了,他不能再使那對金錘了……他的傷還沒好就來找我……我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裡……我剛才夢見他……他……”
李玄貞武藝高強,又有親兵保護,都傷成了這樣,楊念鄉他們十死一生,可想而知北戎人的封鎖有多嚴。李仲虔身受重傷,不會說胡語,冒險穿過封鎖來找她,得吃多少苦頭?
不管吃多少苦頭,隻要沒找到她,李仲虔絕不會回頭,他就是這麼執拗。
從小到大,李德的打壓猜忌,他根本不放在心上,唯獨舍不得她受委屈……他居然當眾刺殺李德,直接撕破父子君臣的表象,他什麼都不在乎了,包括他自己的性命。
瑤英聲音輕顫,說不下去了。搖曳的燭光裡,一雙眼睛水光潋滟,淚水似要奪眶而出。
曇摩羅伽心中默念的經文變得模糊,取而代之的是淚珠滴落的聲音。
一滴一滴,泛開漣漪。
她應該多笑笑,她笑起來的時候明豔照人,恍如經書中描述的金沙鋪地、樹現佛剎的極樂世界裡,眾妙天花繽紛飄落,一切萬物,皆放光明。
曇摩羅伽看著瑤英,輕聲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隻是夢罷了。公主和兄長兄妹情深,他當能逢兇化吉,平安無事。”
嗓音清冷,沒有一絲情緒,卻莫名有種安撫人心的力量。
瑤英輕輕地嗯一聲,笑了笑,搖搖腦袋,眸中淚光斂去。
“將軍說得對,隻是夢而已,阿兄一定會平安無事,我會找到他,和他團聚!”
她長長地舒口氣,堅定地道。
兩人沉默下來,瑤英重又躺了下去,呼吸漸漸均勻。曇摩羅伽合上眼睛,接著打坐。
不一會兒,長案旁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
曇摩羅伽睜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