曇摩羅伽不在意生辰,這些年都是信眾自發為他慶賀。往年的今天,他會一個人抄寫佛經,從早到晚,不見外人。
今年,今日。
他在這個意義非凡的日子,帶著文昭公主來了這間對他意義非凡的石窟。
這說明,文昭公主對他來說,同樣意義非凡。
……
石窟裡。
瑤英咽下藥丸,盤腿坐著。
曇摩羅伽坐在她對面,手指轉動持珠,雙眸微垂。
靜寂無聲,青煙輕嫋。
瑤英不習慣端身跪坐,不一會兒就覺得腰酸腿麻,曇摩羅伽卻是紋絲不動,袈裟紋路靜如水波,猶如一尊佛像,隻有手中持珠微晃,看樣子,他可以坐一整天也不動彈。
她目光睃巡一圈,屋中陳設簡單,書案屏風矮榻佛龛,沒什麼可看的,視線回到曇摩羅伽身上,一手託腮,靜靜地凝望他。
他五官深邃,輪廓鮮明,因為是位受萬民敬仰的高僧,平時看去如玉石般溫潤,清冷出塵,其實細看,面孔有幾分凌厲英氣,所以板起臉時氣勢威嚴雍容,偏偏他生了一雙柔和的碧色眸子,似蓄了一汪深池,眉目舒朗,風姿神秀。
瑤英忍不住想:他笑起來的時候一定很好看。
認識以來,還從沒見他笑過呢。
她看得入神,曇摩羅伽抬眸看她,正對上她的視線。
兩人無聲對視,他一語不發,瑤英看他不像是在禪定,朝他一笑,低頭翻開自己帶來的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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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沒恭祝法師生辰……”
她翻出幾本經文,遞給曇摩羅伽。
曇摩羅伽道:“公主已經送過壽禮了。”
她有意在典禮上蓋過其他公主,讓商隊預備了厚禮,典禮時禮官捧出她送的壽禮,臺前一片抽氣聲,精巧的金佛、八寶珠玉寶器,黃金寶石,琳琅滿目,還有裝訂精美、繪有美麗插畫的經書。
各國使團從未見過那種經書,納罕不已,想借去觀看,寺主沒答應,經書現在都供在王寺裡。
她從不放過任何機會壯大她的商隊,中原帶來的綢緞固然珍貴,但是數量有限,桑麻針織不能急於一時,造紙就要方便多了,而且成本低廉,利潤更豐,想來過些天她的鋪子就會賣那些裝訂佛經了。
聽他提起典禮上那些金光閃爍的禮物,瑤英一哂,捧著經文說:“那些是給別人看的,這才是我親手為法師準備的壽禮。”
曇摩羅伽看她一眼,接過經文,翻開,蓮花暗紋紙箋上寫滿密密麻麻的文字。
他眉峰微挑。
瑤英知道他精通各國文字,書法精湛,略有些難為情,道:“王庭文字和漢字差別太大,我寫得不好,法師見笑了。”
曇摩羅伽合上經文。
她的王庭文字寫得不好,不過他能認出來字跡,她手抄了全本的《地藏菩薩本願經》。
瑤英笑著說:“我阿娘信佛,我為她抄寫過《藥師經》。法師是出家人,修行之人了脫生死,不貪生,不怕死,可我是俗人,我希望法師長命百歲,祛病強身,早佔勿藥,所以思來想去,為法師抄寫《地藏經》祈福。”
曇摩羅伽沉默了一會兒,問:“公主為什麼抄寫《地藏經》?”
瑤英答道:“我看法師平時經常翻看此經。”
他屋中書案上的幾卷《地藏經》寫滿批注,卷軸裡塞滿籤子,平常他和人辯法,也常常引用《地藏經》,肯定對其中的經義深有體會,極為贊同,所以她決定抄寫這部經。
曇摩羅伽看著瑤英,道:“公主並不信佛。”
瑤英睜大眼睛:“可是法師您信啊。”
因為這是他的信仰,所以她想用他追求的方式為他祈福。
風吹進屋中,燭火晃動,交錯的光影映在瑤英臉上,一雙明眸,秋水盈盈。
風動,旛動。
曇摩羅伽垂眸,看著經文,她向佛陀請罪的時候,一夜就能抄寫兩卷經文,字跡工整秀麗,但是能看得出沒怎麼花心思,居然還有塗抹的痕跡。為他抄寫的《地藏經》,雖然字跡歪歪扭扭,卻是一筆一劃認真抄寫。
他出了一會兒神,仿佛能看到她伏案書寫時規規矩矩、認真仔細的模樣。
瑤英知道他一點都不在意生辰,看他收了壽禮之後面無表情,沒往心裡去,叮囑一句:“不過法師還是得延請名醫,對症下藥,才能痊愈。我讓人搜尋了一些藥材,也不知道有用沒用,已經讓緣覺收起來了,正好天竺醫者在王庭,不如請醫者驗看,若有用,我再讓人多找點。”
曇摩羅伽收起經文,唔一聲,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嘴角輕輕扯了一下。
她大概想說,法師,看病還是得吃藥。
趁著和他說話,瑤英動動腿,揉揉肩膀,忽然覺得一陣疲倦襲來,側身掩唇打了個哈欠,額前沁出細密的汗珠。
自她吃了藥,曇摩羅伽一直在觀察她,看她意識朦朧,輕聲道:“公主第一次服用此藥,藥效強烈,若覺得困倦,可以躺下。”
瑤英作勢要起身:“那我回去了……”
曇摩羅伽搖頭,站起身:“你第一次服藥,不能離人。”
說完,起身回避出去。
瑤英對著他挺拔的背影喔一聲,看看左右,榻上角落裡有幹淨的衾被,看來他都準備好了。
和尚是個周到的好醫者。
她眼皮愈發沉重,躺下沒一會兒就睡著了。
……
聽見屏風後瑤英的呼吸變得綿長平穩,曇摩羅伽回到裡間。
燭火搖曳,他把燭臺挪到矮榻前,坐在榻沿,細看她的臉色,卷起衾被,手中執一軟帕,隔著帕子託起她的手腕,兩指探了會脈。
瑤英身上越來越熱,鬢邊也透出汗水。
曇摩羅伽皺眉,取來熱水巾帕,為她擦拭。
她夢中感覺到他輕柔的動作,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法師……”
她無意識地喚了一聲,沙啞的嗓音,聽來格外親昵。
似帳中低語。
曇摩羅伽動作停頓了片刻,抽出自己的袈裟袖擺,繼續擦拭。
“法師……”
瑤英接著喚他,再次拉住他的衣袖,手指攥緊。
曇摩羅伽扯開袖擺。
“法師,疼……”
她忽然道。
囈語的聲音低低的,鼻間輕哼出聲,不是抱怨,也不是訴苦,隻是在信賴的人面前,會放下所有防備。
曇摩羅伽一頓,濃密眼睫低垂,掩住所有思緒。
“哪裡疼?”
過了一會兒,他輕聲問。
瑤英蜷縮成一團,肌膚滲出細汗:“渾身都疼……”
曇摩羅伽一動不動,片刻後,俯身,修長手指慢慢靠近她的臉頰,在就快要觸碰到她時,穩穩地停了下來。
他目光凝定在她臉上,看了半晌,低頭取下腕上的菩提子持珠,隔著帕子託起她的手腕,把持珠籠在她腕上。
菩提珠作為法持,驅邪,增慧,消災,增廣功德,祛除病痛……
這串持珠,他隨身戴了多年。
他為她戴上持珠,念誦經文。
願你減輕病痛,願你無病無災,諸願成就,遇難呈祥。
聽到熟悉的、清冷宛轉的誦經聲,瑤英漸漸安穩下來,手指仍然抓著曇摩羅伽的袈裟袖擺。
他沒有抽出衣袖。
屏風外響起腳步聲,巴米爾通稟說畢娑來了。
“讓他等著。”
曇摩羅伽看著瑤英,道。
一刻鍾後,曼陀羅鎮靜的藥效上來,瑤英微蹙的眉松開了些許,不再低聲囈語,抓著他袖擺的手也松開了。
曇摩羅伽多等了一會兒,把她露在外面的手送回衾被裡,坐回書案前,用梵語記下她的反應,方起身出去。
……
天已經黑了。
畢娑等在院子裡,看曇摩羅伽走出來,神情嚴肅。
“王,文昭公主在您眼中,是不是和其他人不一樣?”
假如李瑤英隻是個尋常女子,假如她和曼達公主一樣靠美色來魅惑人心……那麼畢娑絕不會像現在這麼恐慌。
她不是尋常女子,她既有神女般無與倫比的美貌,又總能和羅伽心意相通。
畢娑是個男人,和李瑤英相處這麼多時日,他越來越擔心羅伽會為她動情。
他等著羅伽回答,眼神忐忑。
夜風拂過,曇摩羅伽立在廊前,肩上落滿月光,袈裟獵獵飛揚。
“不一樣。”
他淡淡地道。
畢娑渾身一震,他已經猜到會是如此,但看到曇摩羅伽一臉坦然地承認,他還是不敢相信。
“王,文昭公主不能再留在王庭了。”他語氣堅決,“公主是漢女,您是高貴的佛子啊!”
再這樣下去,不論對曇摩羅伽還是李瑤英來說,都不是好事。羅伽會因為動情壞了修行,李瑤英會被當成引誘佛子墮落的魔女,她將面臨所有人的唾罵、憎恨、鄙視,狂熱的信眾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他們會不遺餘力地毀了她。
曇摩羅伽凝望夜色,神色平靜,道:“七情六欲,皆屬自然,人天性有男女、飲食之意欲,無需回避,修行之人,本就是要斷除各種欲望,磨礪心志。”
七情六欲才是天性,他是凡人,動情也屬尋常,不必忌諱。
他是修行之人,情動隻是他修行路上遇到的一個劫難。
心不動,旛不動。
他本是一口古井,井中一株水蓮靜靜生長,冷清孤絕,她跨越千山萬水而來,似春風拂過,吹皺靜水,漣漪乍起,水蓮跟著輕輕搖曳。
風停,水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