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他們終於到了斡魯朵。
斡魯朵崗哨嚴密,一路都有斥候來回巡視,騎兵來去,蹄聲如雷,遠處綿延起伏的群山下,一片密密麻麻的帳篷,粗略一看,大約有兩萬餘人駐扎。
親兵來不及查看周圍的情況,被捆了雙手送到一頂帳篷裡,聽著帳外一聲聲刺耳的刀兵擊打聲,瑟瑟發抖。
俄而,一雙潔白的手撩開帳簾,一個頭梳辮發、身著羊皮夾袍、面容秀麗的婦人踏進帳中。
親兵看到婦人,呆了一呆,隨即激動得語無倫次,跪地道:“公主!屬下還以為您出事了!”
長公主眉頭緊鎖,道:“怎麼隻剩下你們這幾個人了?”
親兵臉上漲紅,解釋了來龍去脈,道:“他們以為公主和斷事官已經失勢,趁亂跑了。”
長公主冷笑。
親兵愧疚地道:“公主,屬下未能完成任務,請您責罰。”
長公主擺擺手,神色疲倦,讓人為親兵解綁,道:“這次讓芸娘去王庭,本就是為避禍,其次才是試探那位文昭公主,芸娘不中用,你做得很好,不必請罪。”
親兵忙道:“公主,傳言不假,王庭佛子果然對文昭公主另眼相看!還有,文昭公主不像福康公主說的那樣隻是個文弱女子。”
長公主挑了挑眉,唔一聲,道:“看來當初海都阿陵隱瞞了我一些事……”
她頓了一下。
“你回來得正好,有個人要你去辨認。”
親兵問:“不知是什麼人?”
長公主唇角浮起一抹譏諷的笑,道:“你曾去魏國打探情報,在長安待過,你見沒見過他們的太子李玄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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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兵點頭:“遠遠看過幾眼。”
長公主拍拍手,“很好,你去地牢認認,那個人是不是李玄貞。”
第111章 陷阱(修)
地牢並不在營地裡。
長公主帶著親兵馳出二三十裡,來到一座關押奴隸的養馬場,這處養馬場由她的人看守,隻有她的親兵能出入。
她叮囑親兵:“這事除了你們幾個,其他人都不知情,斷事官也不知道,待會兒見了人,不管是不是魏國太子,你都要守口如瓶,不能泄露出去,尤其不能讓那幾個夫人聽見風聲。”
她命途坎坷,曾是突厥可敦,後來落入北戎王室之手,嫁給斷事官,雖然這些年很得斷事官的寵愛,但因為是漢人的緣故,地位始終不及斷事官的其他妻子,幾位夫人嫉妒她,處處針對她,一直想抓住她的把柄。
親兵應道:“小的記住了。”
馬場一片荒蕪,積雪深到能淹沒長靴,幾人下馬,走了十多裡路,來到一排一半深入地下、土石搭建的穴屋前,點起火把往裡走。
地牢裡黑魆魆的,冷如冰窖。
看守犯人的士兵打開地牢,鎖鏈拖動的聲響驚動裡面的人,角落裡的男子倚靠在土牆上,抬起眼簾,冷冷地掃一眼牢室外的幾人。
一名胡女迎上前給長公主行禮,看到長公主身後漢人模樣的親兵,身子微不可察地顫了顫。
長公主示意親兵上前。
親兵走到牢室前,仔細辨認角落的男人。
男人一身破衣爛衫,露出來的皮膚傷痕累累,像是受過重刑,蓬頭垢面,形容狼狽,依舊不掩五官的俊朗深秀,雖然躺著,還是能看出身形高大修長,腰背挺直,雖身陷囹圄,仍然氣勢不凡,氣度沉凝,顧盼間有種從容的睥睨風姿。
散亂的長發間,一雙狹長的鳳眼,神光內斂。
親兵激動地道:“公主,小人認得他,李家郎君都長著這樣的鳳眼,他就是魏國太子!”
長公主撩起眼皮,看向胡女。
胡女跪地道:“長公主,奴也覺得他像魏國太子,不過這些天不管奴和他說什麼,他都不搭理奴,奴什麼都沒問出來。”
之前,隻有胡女一個人的指認,長公主不能確定男子是不是李玄貞,現在親兵也說他是李玄貞,她沉默了一會兒,眯了眯眼睛。
“難怪芸娘一直惦記著你……”
這個男人居然拋下太子之位,不遠萬裡來找朱綠芸,這份真心,委實難得。
長公主歷盡波折,知道一份真心有多麼不易。
李玄貞一語不發。
長公主思忖了片刻,轉身出了地牢,囑咐親兵:“魏國太子是為了芸娘來的,你們別告訴芸娘,免得她生事。”
親兵應是,問:“公主,該怎麼辦?殺了魏國太子嗎?”
長公主搖搖頭:“李玄貞不能殺,他是魏國皇帝最喜愛的兒子,殺了他,魏國不會善罷甘休。再說了,還有芸娘呢,她是我兄長唯一的血脈,李玄貞肯為她不顧生死,為了芸娘,我先留他一命。”
親兵想了想,道:“不如我們拿魏國太子威脅魏國皇帝,要他拿涼州來換,不管我們要什麼,魏國皇帝肯定不敢拒絕。”
長公主仍是搖頭:“那樣就走漏風聲了,一旦斷事官、阿陵或是可汗知道此事,事情就難以收場,芸娘再摻和進來,連我也保不住她。現在沒人知道李玄貞在我手上,我算是騎虎難下,先關著他再說。”
她再次強調:“千萬不要讓芸娘知道李玄貞關在這裡。”
提起朱綠芸她就頭疼,這個侄女和她兄長太像了,優柔寡斷,反復無常,一會兒說要忘了李玄貞,一會兒又對著李玄貞送她的玉镯流淚,什麼傻事都做得出來。
親兵們齊聲應是。
地牢裡,等長公主一行人離開,牢門緩緩合上,胡女和牢室裡的李玄貞交換了一個眼神。
士兵催促胡女離開,警告道:“長公主吩咐,這事不能泄露出去,你記住了,不然就把你送去獎賞那些軍漢!”
胡女點頭應是,放下食盒,起身出了牢室,穿過馬厩,回到自己那間狹小的地穴,機警地扒開毡簾看看左右,確定周圍沒人,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幽暗的地穴裡響起幾聲男人壓抑的咳嗽。
胡女連忙轉身,撥開角落裡厚厚的堆在一處的草料,小聲道:“李公子,朱綠芸從王庭回來了。”
雜草顫動,一個魁梧健壯的男人猛地從黑暗中坐起,黑發黑眸,面孔輪廓鮮明,面色蒼白沉鬱,鳳眼深邃,目光陰沉,身上穿一件翻領鑲獸皮夾袍,腰間束帶,帶上別了一把彎刀,一柄短匕首,一卷鞭繩,一副常見的牧民打扮。
胡女心口怦怦直跳,文昭公主傾國傾城,公主的兄長也都生得英朗不凡,可惜二皇子受了重傷,傷勢沉重,養到現在還沒好。
李仲虔掙扎著坐起身,憔悴的面容浮起喜色,眼中閃過幾道亮光,咳嗽幾聲,緊緊抓住胡女的手。
“王庭怎麼樣了?她是不是見過明月奴?她和李玄貞說什麼了?明月奴過得怎麼樣?”
“明月奴呢?”
胡女搖了搖頭,道:“公子,長公主瞞著朱綠芸,沒讓她和太子見面,太子不知道朱綠芸有沒有見到文昭公主。”
幾句追問似乎用盡了李仲虔的力氣,他雙臂直顫,砰的一聲,倒回草堆上,面皮抽搐了幾下,眼神晦暗。
胡女嘆口氣,柔聲安慰他:“公子,您放心,佛子已經曉諭各國,現在人人都知道文昭公主受佛子庇護,公主一定平安無事。”
李仲虔意識朦朧,想坐起身,想就這麼一步一步走到王庭去,去找他的明月奴。
為了活下去,她不得不委身於一個和尚!她吃了那麼多苦,一定很害怕,他要去救她,帶她回家。
可現在北戎處處封鎖,他新傷帶舊傷,不得不扮成牧民,躲在這處地穴裡。
李仲虔牙齒打顫,鳳眸直直地瞪著屋頂,裡頭燃燒著焦灼的火焰。
他不敢去想象明月奴現在過著什麼樣的日子,除非馬上找到她,否則,他無時不刻不在受煎熬。
傷口隱隱作痛,他受了刺激,又昏睡了過去。
胡女守著他,為他換藥,處理好換下的染血的紗布,找了個由頭和隨朱綠芸返回的親兵攀談,探問朱綠芸在王庭發生了什麼。
傍晚時分,士兵過來催她去給李玄貞送飯。她連忙答應一聲,提著食盒去地牢。
李玄貞接過食盒,手上的镣銬哐當直響。
“福康公主有沒有帶回文昭公主的消息?”
他以魏郡方言輕聲問。
胡女搖頭,同樣以方言答道:“那些親兵嘴巴很嚴,不肯說朱綠芸在王庭發生了什麼……不過……”
李玄貞雙手顫了顫:“不過什麼?”
胡女小聲說:“我聽見他們議論,說文昭公主不知廉恥,勾引出家人,他們好像被文昭公主教訓了一頓,說了很多難聽的話。”
李玄貞望著手裡的馕餅,心慢慢往下沉,越沉越深,深不見底。
她不知廉恥,落到被人嘲笑的境地,隻是為了活下去而已……
李玄貞顫抖著,撕開冷硬的馕餅,往嘴巴裡塞,面無表情地大嚼。
他必須養精蓄銳,盡快找機會帶著李仲虔逃出北戎,救她出牢籠。
“你想辦法找到福康公主……請她來見我。”他小聲道。
胡女答應下來。
朱綠芸吃不慣北戎人的食物,胡女從中原而來,會一手好廚藝,所以當初才會被義慶長公主要來侍候朱綠芸。
這天,親兵過來傳話,朱綠芸一路擔驚受怕,病倒了,長公主命胡女給朱綠芸做些容易克化的吃食。胡女滿口答應,找了個機會,把李玄貞隨身戴的一枚扳指藏在糜糕裡,送到朱綠芸的帳篷中。
第二天,胡女被喚至朱綠芸的帳中。
朱綠芸一臉病容,瞳孔卻閃閃發光,問:“這枚扳指從哪來的?是不是他來了?他來找我了?李玄貞來了?”
胡女搖搖頭,道:“公主,奴什麼都不知道!這枚扳指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奴從沒見過魏國太子!”
說完,故意露出惶恐不安的神色,渾身瑟瑟發抖。
朱綠芸緊緊握著扳指,“他一定來了!”
這世上隻有李玄貞對她最好,他終於舍得拋下大魏的一切來找她了!
胡女一問三不知,告退出來,走出一段距離後,眼角餘光看到身後有兩道鬼鬼祟祟的身影,若無其事地繼續朝養馬場走去。
當晚,養馬場外傳來一片吵嚷聲。
朱綠芸找過來了。
地穴裡,胡女豎起耳朵,細聽外邊的動靜,慢慢地舒了口氣。
百步之外的地牢,看守養馬場的厩官焦頭爛額,攔住朱綠芸,道:“公主,沒有長公主的手令,請恕小的不能放您進去。”
朱綠芸面色蒼白,抽出一柄匕首,抵在自己前胸上:“你們別瞞著我了,我知道李玄貞在裡面!讓我去見他!”
厩官大驚失色,一面眼神示意屬下趕緊去請示長公主,一面好言相勸:“公主,別衝動!有話好好說,您要是有個好歹,豈不是辜負了長公主的一片慈愛之心?”
朱綠芸雙唇哆嗦:“我要見李玄貞!”
正鬧成一團,聞聽消息的長公主匆匆趕到,啪的一聲,一巴掌打得朱綠芸踉跄了一下。
“芸娘,他是魏國太子,你是朱家女兒,你要跟他回魏國嗎?”
朱綠芸眼中流下淚來,哽咽著道:“姑母,他千裡迢迢來找我,求求你,讓我去見他!這些年在大魏,隻有他待我好,我不能不管他!”
她說著,手上用力,匕首刺進衣衫。
長公主眉心直跳,無奈地嘆口氣,擺擺手,“你去見他罷。”
朱綠芸大喜,收起匕首,快步走進地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