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貞走到她面前,腰佩短刀,足踏長靴,手裡握著長弓,箭在弦上,箭尖仍然指著地上的細犬,神色冰冷,一身血腥氣。
“李玄貞……”瑤英渾身哆嗦,抬起臉,直呼他的名字,“它隻是一條細犬……它陪了我幾個月……我第一次帶它出來……你放過它……”
李玄貞俯視著她,一言不發,撒開長弓。
瑤英松口氣。
下一瞬,李玄貞抽出腰間短刀,手起刀落,細犬劇烈抽搐了幾下,沒了氣息。
他冷冷地看著瑤英,鳳眼斜挑,目光陰沉:“傷人的狗,不能留。”
瑤英雙手顫抖。
李玄貞抽出短刀,隨手在袖子上抹了抹,“狗留不得,人也是。”
他不會放過謝滿願和李仲虔。
瑤英的心沉了下去,徹徹底底。
細犬沒傷過人,李仲虔送她的細犬,性情馴順忠誠,怎麼可能傷人?
分明是朱綠芸突然縱馬衝上山道,害得她和侍女的坐騎受驚,差點跌下馬背,細犬才會上前吠叫,制止朱綠芸。
隻因為這隻細犬是她的,李玄貞才會下手這麼狠辣,不分青紅皂白就殺了它。
它何其無辜。
瑤英看著死去的細犬,抹一下眼角,哆嗦著撿起地上的箭矢,腳步踉跄,朝李玄貞撲了過去,手裡的箭矢狠狠地扎向他。
李玄貞長臂一展,輕輕松松就攥住了她的手腕,微微用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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瑤英手上酸麻脫力,被他提了起來。
李玄貞低頭看她,輕蔑地抽走她掌中的箭矢。
“七妹,別不自量力。”
瑤英掙開他的手,冷冷地看著他,一字一字道:“李玄貞,我阿兄沒害過你阿娘,也沒害過你,他和你一樣領兵打仗,盡職盡忠,你敢傷他,我就和你同歸於盡!你是大將軍,我手無縛雞之力,今天的我不是你的對手,以後的我可能也不是你的對手,不過隻要我有一開口氣在,你就別想害我阿兄。”
他是天命又怎樣,大不了,他們同歸於盡。
李玄貞面色陰沉如水。
……
禪室裡暗香浮動。
一道目光落在瑤英身上,清清冷冷,並不柔和,但卻有種能安撫人心的力量。
瑤英緩過神,發現曇摩羅伽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下了手中的筆,眼簾抬起,正看著她,眉頭微擰。
她朝他笑了笑。
說這些俗事給他聽,好像為難他了。
瑤英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自那以後,我再沒養過細犬,我親手埋葬了它,也埋葬了對長兄的期望……”
她停頓下來。
“再後來,我和親葉魯部……夜光壁沒了……阿兄送我的烏孫馬也沒了……”
想起烏孫馬臨死前那雙望著她的溫順的眼睛,瑤英鼻尖陡然一酸,眼眶發熱,險些落淚。
毡簾高掛,夾著雪氣的寒風吹進禪室,拍打長案上的經卷,檐下銅鈴叮鈴作響。
這裡是王庭,不是四野茫茫的戈壁雪原。
瑤英閉了閉眼睛,克制住情緒,抬眸,望向曇摩羅伽。
“法師,我和阿兄這些年受到的種種不公,歸根究底,是因為我父親和我長兄的遷怒。父親失去發妻,長兄失去母親,他們遷怒於我們母子三人,要我們為她陪葬。”
瑤英嘴角一扯。
“在大魏,長兄是所有人寄予厚望的太子,他受部下敬愛,和朝臣關系融洽……我父親呢,是皇帝,在其他人看來,他們因為一點私心如此對我和阿兄,沒什麼可指摘的。”
在朝臣們眼裡,李玄貞得勢以後為母報仇、對謝貴妃和李仲虔下毒手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他們並不覺得這一點有辱李玄貞的大節。
不止一個人曾和瑤英感嘆過:謝家沒有為難過唐氏,李玄貞確實是泄恨,你們母子三人無路可走,隻能受著。
弱肉強食,強者為尊,誰處於弱勢,誰就活該任人魚肉。
古往今來,莫不如是。
同樣的,曇摩羅伽奪回王權以後,赤瑪公主為族人報了仇,還不甘心,對張家其他支系的族人也不依不饒,在其他人眼中,情有可原。
事實上很多人覺得這樣的復仇才叫大快人心:張家人幾乎殺了曇摩家族滿門,赤瑪公主就該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屠盡所有張姓人家。
所以,赤瑪公主對曇摩羅伽生出了怨恨之心。
他阻止赤瑪公主報復無辜的張家人,從她刀下救出被牽連的漢人,她認為他背叛了曇摩家族。
赤瑪公主不懂曇摩羅伽的用意嗎?
她不知道提拔張旭對扶持新貴來說意味著什麼嗎?
赤瑪公主懂。
但是這些不足以抵消她的仇恨。
正如李玄貞,他明明是個分得清輕重利害關系的人,他可以一次次寬恕桀骜不馴的部下,可以和生死仇敵化幹戈為玉帛,卻不願放過無辜的謝家人,隻因為他對母親立過誓言,要讓謝家為她陪葬。
李玄貞和赤瑪公主,都因為仇恨而變得扭曲,無法扭轉。
勇者憤怒,抽刃向更強者;怯者憤怒,卻抽刃向更弱者。
他們都有辛酸的過去,但是這不是他們朝無辜的人發泄恨意的理由。
瑤英望著曇摩羅伽深碧色的眼眸,不無感慨地道:“法師,我和張家後人處境相似。”
曇摩羅伽眉心微動。
瑤英舒口氣,皺了皺鼻子,眉間溢出笑意,臉上神色變得輕快了些。
“所以,剛來王庭的時候,我聽說了法師、赤瑪公主和張家的事,對法師十分敬佩。”
那時她的感覺,就像走了很長很長的夜路,絕望無助之時,忽然看到亮光閃爍。
曇摩羅伽和赤瑪公主關系緊張,他這麼聰明,肯定明白該怎麼緩解和姐姐的矛盾:放縱赤瑪公主殺了所有張姓漢人,縱容赤瑪公主以殘殺漢人奴隸取樂。
他不願意這麼做。
他告訴赤瑪公主,她已經報仇了,不能肆意凌辱無辜之人,哪怕赤瑪公主因此仇視他。
瑤英挺直腰板,坐姿端正嚴肅,道:“法師心無外物,志向高遠,這些小事對法師來說,不過是過眼雲煙……不過我還是想告訴法師一件事。”
曇摩羅伽看著她:“告訴我什麼?”
瑤英抬手撫了撫發鬢,迎著他的目光,鄭重地道:“我想告訴法師,法師的仁厚不是沒有意義的,對張家後人,對我這樣的人來說,法師的寬厚,影響的是我們的一生。如果我遇上的人是法師,就不會吃這麼多苦了。”
曇摩羅伽意志堅定,胸中自有丘壑,不在意世人的眼光,赤瑪的怨恨和部下的不理解絲毫不會影響他的心境。
他如此理智清醒,根本不需要別人的勸解和安慰。
但是瑤英還是想把心裡所想告訴他,想讓他知道,他有多麼難得。
她望著他,眉眼彎彎,眸中一片赤誠。
曇摩羅伽握著筆的手輕輕顫動了一下。
門口傳來腳步聲,有僧兵過來稟報事情,看到瑤英跪坐在長案前,躊躇著不敢進。
“我不打擾法師了。”
瑤英趕緊起身,朝曇摩羅伽做了個賠禮的手勢,轉身離開。
曇摩羅伽紋絲不動,凝眸目送她背影遠去。
曾在漢文典籍中讀到的一個詞突然湧現出來。
吾道不孤。
一個人在修行之路踽踽獨行,無人可依,無人可傍,舉目四望,一片茫茫,不知道走了多久,突然,有個人迎上來,歡歡喜喜地看著他,長睫撲閃。
兩地相隔萬裡,文字、風俗各異,她不是沙門中人,卻能道出他所想,看出他所思。
興許,這就是佛陀的安排。
第109章 奸商(修)
瑤英從禪室出來,徑自回院子。
親兵上前行禮,和她說了這兩天的事,他們遵照她的吩咐行事,城裡城外的人嚴守規矩,沒人闖禍。
謝衝抱拳道:“公主,城中局勢安定下來以後,北戎使團遞上國書,迫不及待要離開,聽說王庭已經放人了。謝巖剛才送回口信,請示他下一步該怎麼做。”
瑤英坐在書案前,蹙眉思索,手指輕叩了兩下,道:“讓他想辦法繼續跟著朱綠芸,隨機應變。”
謝衝應是,告退出去。
瑤英低頭寫信,一道陰影籠罩下來,謝青走到書案前,盤腿坐下,直直地盯著她,面無表情。
她笑了笑,接著書寫,問:“阿青,你的傷勢怎麼樣了?”
謝青道:“幾塊擦傷罷了。”
說完,繼續盯著她看,面孔緊繃。
瑤英停下筆,“阿青,你想和我說什麼?”
謝青看著她,道:“公主兩夜都睡在佛子的禪室裡。”
瑤英點點頭,“非常之時,非常之舉。現在沒事了,我就回來了。”
謝青眉頭輕擰:“公主,王庭大臣為什麼會想到擄走您來威脅佛子?”
瑤英低著頭,一邊寫信,一邊道:“他們都把我當成佛子的摩登伽女,阿史那將軍對他的屬下提起過要增派人手來保護我,屬下以為我和赤瑪公主一樣重要,所以決定趁著增派的人手還沒到的時候先下手為強。”
每當城中局勢動蕩,畢娑都會去保護赤瑪公主,這一次畢娑和屬下提起要保護她,王庭大臣才會想到把她擄走。
謝青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問:“公主,佛子是否知道您對他沒有一點愛慕之心?”
瑤英一笑,“法師當然知道。”
曇摩羅伽從一開始就沒有相信過她的那些胡言亂語。
謝青沉默了一會兒,道:“公主,這兩天您和佛子共處一室……您年輕美貌……”
瑤英猜出她要說什麼,怔了怔,啞然失笑,一口剪斷她的話,“阿青,你放心,法師是一位得道高僧,心懷天下,不染塵俗,眼中沒有男女之分。”
曇摩羅伽何等高潔,她在他眼裡和緣覺、般若沒什麼不同,他怎麼可能動那種心思?
謝青不言語了。
瑤英寫好信,放下筆,“阿青,你從不在意這種事,今天怎麼想起和我說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