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覺笑道:“公主真是宅心仁厚。”
瑤英搖搖頭:“我這是替法師高興。”
緣覺怔了怔,回過味來,深深地看她幾眼,收起笑容,點了點頭。
難怪世家認罪之後,王臉上並無一絲喜色。
所有人都沉浸在勝利的狂喜之中,唯有文昭公主看出王的心事。
第106章 挑唆
天亮以後,阿史那畢娑帶領中軍部下整頓秩序,盤查人馬,收攏殘兵,按著名冊去莊園抓捕參與刺殺蘇丹古的王公貴族。
近衛肩負黃絹,風馳電掣,同時趕到不同重鎮發布詔令,世家措手不及,又失去對軍隊的掌控,權衡之後,放棄抵抗。
等城外大火熄滅、聖城百姓偷偷拉開房門窺看長街時,朝中已是天翻地覆。
畢娑在城中大街小巷穿梭了一整天,忙得腳不沾地。下午,他特意繞到公主府,想看看赤瑪公主,還沒靠近,聽到一陣嚎啕大哭聲。
公主府外烏壓壓一片,跪滿了人,一臉懵懂的孩童、滿頭珠翠的貴婦、錦衣華服的世家子弟、白發蒼蒼的老者齊齊跪在府門外,痛哭流涕。
畢娑皺眉,勒馬停下。
“怎麼回事?”
公主府的長史上前行禮,道:“將軍,這些人都是來找公主求情的,他們哭了一天了,不管我怎麼勸,他們就是不肯走。”
曇摩羅伽深居簡出,又剛剛以雷霆手段整治世家,城中皇親貴戚不敢去他跟前哭訴,隻好求到赤瑪公主府門前,請她為他們的家人求情。
畢娑一揚馬鞭,怒道:“城中戒嚴,不論官員平民都不得在外逗留,誰讓他們在這跪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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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史為難地道:“公主不許驅趕他們,說隨他們跪在這裡哭。”
畢娑馭馬奔上石階,狠狠地甩一下馬鞭:“王已籤署詔令,明天日出之前,所有人等不得外出,如有違令,以謀反罪論處!你們速速歸府,不得擅自外出,不然就去大獄和刺殺攝政王的犯人作伴吧!”
貴戚們嚎啕大哭,聲淚俱下,怒視畢娑。
畢娑拍了拍腰間佩刀。
貴戚們想起昨晚城外那場混戰,瑟縮了幾下,起身含恨離開。
畢娑叮囑長史:“告訴公主,這幾天城中亂,讓她別出門。”
長史小聲道:“將軍,公主不在府中,公主去王寺了。”
畢娑臉色驟變:“什麼時候的事?”
長史遲疑了一下,吞吞吐吐地道:“就在剛才……公主聽說今早王論功行賞,提拔了一位姓張的都統……當即大怒,立馬吩咐門房套車,去了王寺……”
昨晚,四軍的大營被衝散時,張家的一位後人趁亂大吼,勸說同袍和他一起投降,並燃起火把為及時趕到的部落騎兵指引道路,立了大功。今天早上,接管四軍的都統為激勵士兵,論功行賞,張姓少年已經連升三級,成了一名禁官。
赤瑪公主深恨張家,聽說了這事,怒不可遏,拔腿就去了王寺,要曇摩羅伽收回成命。
她身上有畢娑給的銅符,中軍近衛不敢阻攔。
畢娑不敢耽擱,立刻撥馬轉頭,朝王寺的方向追去。
……
王寺。
瑤英從高塔上下來,想要回自己的院子,她在禪室睡了一夜,最好趁沒人注意的時候悄悄離開,不然傳了出去,肯定會引來更多非議。
巴米爾為難地道:“王離開的時候吩咐過,要我護衛公主,王還沒回來,公主要是有什麼閃失,我不好向王交代。”
瑤英覺得自己已經安全了,不必再多留,不過曇摩羅伽也是為她的安全考慮,眼下王庭事務繁多,她還是聽從他的安排為好。
她回到禪室,盤腿坐下,目光掃過長案上的經卷。
曇摩羅伽寫的是梵文,她看不懂。
她想起一事,找巴米爾要來紙筆,筆尖吮墨,寫了封簡短的信給謝青幾人,託人送去院子。
送信的僧兵剛離開,一牆之隔的間壁傳來一陣吵嚷聲,夾雜著女子怒氣衝衝的呵斥。
緣覺和般若這會兒都不在,僧兵向巴米爾請示:“赤瑪公主要見王,屬下告訴公主,王不在禪室。公主不信,非要闖進來。”
巴米爾躊躇著道:“我去向公主解釋。”
說完,回頭看一眼瑤英。
“文昭公主,請先去裡間暫避,要是赤瑪公主闖進來了……看到您在這裡……”
瑤英會意,退到裡間。
禪室裡間是曇摩羅伽起居的地方,屋中陳設簡單清雅,設臥榻短案,地上鋪波斯絨毯,金絲錦帳低垂,窗下一具鷹架,靠著牆壁的書架上密密麻麻堆滿經卷,日光透過高窗照進屋中,空氣裡浮動著金色細塵,滿室彌漫著一股厚重微苦的清香。
瑤英沒碰曇摩羅伽短案書架上的經卷,在絨毯上盤腿坐了一會兒,長廊外傳來沉重的腳步聲。
巴米爾叩響門框,示意赤瑪公主離開了。
瑤英起身出去,看到和巴米爾一起並肩走進禪室的人,愣了一下。
畢娑腋下夾著一頂盔帽,朝她笑了笑,神色疲憊,轉頭吩咐巴米爾:“赤瑪公主要是再來,你們就派人去我那裡傳信。”
巴米爾應是,撓了撓頭皮,道:“將軍,赤瑪公主發起脾氣時實在蠻橫,隻有將軍能勸得住她。”
畢娑苦笑了一下,赤瑪這一次是真的動怒了,他剛才費了半天口舌才把她勸回去。
“張家的事是個麻煩……”
他喃喃道。
瑤英心中一動,“張家出了什麼事?”
畢娑嘆口氣,說了他在公主府前的見聞,最後道:“王下令改革軍制,軍中論功晉升。張家後人立了大功,獲得賞封,赤瑪公主一時之間沒辦法接受。”
瑤英眉頭輕蹙。
畢娑一臉苦悶,道:“張旭是張家嫡系子孫,赤瑪公主因為張旭晉升而不滿,也是人之常情。”
瑤英抿抿唇,問:“這事是誰告訴赤瑪公主的?今早晉升的將官那麼多,為什麼隻有張旭晉升的消息傳得這麼快?”
畢娑一怔,想了想,道:“那些世家親眷在公主府外跪地求情,可能是他們告訴公主的。”
瑤英抬眸,壓低聲音說:“將軍,你最好派人跟著赤瑪公主,赤瑪公主見不到法師,怒火無處發泄,萬一她被人挑唆,直接去找那位張禁官,鬧出事來,隻怕不好收場。”
畢娑雙眸瞪大,反應過來,臉色倏地一沉,“多謝公主提醒。”
他轉身大踏步離去。
瑤英目送他焦急的背影遠去,輕輕嘆了口氣。
世家的反撲來得如此之快。
他們讓老弱婦人當眾跪地痛哭,是在博取同情,控訴曇摩羅伽對世家的冷酷。
告訴赤瑪張家後人獲得晉升,則是在挑撥離間,既是挑唆赤瑪,也是在警告張家。
假如赤瑪和張都統爆發衝突,曇摩羅伽該偏向誰?
偏袒赤瑪,崛起的新貴必然心存不滿。
偏袒張禁官,以赤瑪為首的王室近親肯善罷甘休嗎?
他們無孔不入,如附骨之疽,隨時都在等著利用曇摩羅伽的破綻挑撥生事。
防不勝防啊。
……
畢娑急忙追出王寺,發現赤瑪公主果然要去找張旭,後怕不已,攔住赤瑪的馬車,直接收走豪奴的銅符。
赤瑪掀開車簾,滿面怒容:“你這是做什麼?!”
畢娑看她一眼,語氣含著慍怒:“赤瑪,我就不該給你這張銅符。”
城中上到貴族下到平民都不能隨便出入,他擔心赤瑪有急事,特意給她一張可以出行的銅符,沒想到差點釀成大錯。
假如他放縱不管,赤瑪真的去張旭那裡大鬧一場,寒了人心,世家再借題發揮,挑撥曇摩羅伽和剛剛歸順的四軍,必定造成軍心浮動。
“張旭已經獲封禁官,是效忠王的士兵,你別去找他的麻煩。”
赤瑪沉了臉面,怒道:“忠心的將士那麼多,羅伽為什麼要提拔張旭?他放了張家後人,我認了,現在他重用張家人,張家又要死灰復燃了,我能坐視不管嗎?我和張家人勢不兩立!”
畢娑示意豪奴掉頭回公主府,沉聲道:“所有人都是王的子民……赤瑪,你的眼裡隻有仇恨,王的眼裡是王庭的安定。”
赤瑪冷哼一聲:“他誰都不在乎,曇摩家在他眼裡還不如張家。”
畢娑皺眉,送她回公主府,囑咐長史守著她,收走公主府的銅符、印信,道:“這段時日假如再有人登門拜訪公主,全都打發回去,公主誰都不見。”
長史應喏。
赤瑪面色陰沉:“畢娑,你這是要軟禁我?”
畢娑打發走長史,長嘆一口氣,道:“赤瑪,我隻能這麼做,我不能再縱容你胡鬧。”
赤瑪沒能制止曇摩羅伽提拔張旭,本就怒火攻心,聽了這話,心頭愈加憤懑,“你為什麼總是偏袒羅伽?我的要求很過分嗎?”
畢娑揉了揉眉心,無奈地道:“赤瑪,一直以來,我偏袒的人是你。不是我一次次替你開脫,剛才巴米爾他們早就強行把你送回來了。”
赤瑪臉上怒色不減。
畢娑還有事要忙,無心和她多說,語氣放軟和了些:“你老實點,別胡鬧,等我忙完了,帶你去市坊看龜茲樂舞表演。”
言罷,匆匆離開。
赤瑪怒氣衝衝,哐的一聲,推翻案幾。
不能再這麼下去了。
……
畢娑離開公主府,找到緣覺,“王在哪裡?”
緣覺答道:“王從王宮回來,去見提多法師了。”
提多法師是寺中維那,掌戒律。
畢娑急忙趕去刑堂,已近遲暮,刑堂位於地下,光線幽暗,腳步聲回蕩在寂靜的過道裡,聽起來有點瘆人。
他穿過夾道,快步走進思過室,剛要叩門,裡面傳出幾聲沉悶聲響。
悶響一聲接著一聲。
曇摩羅伽在受罰。
畢娑站在原地,雙手慢慢握拳。
……
十幾年前,畢娑也是站在這裡,第一次見到被囚禁的曇摩羅伽。
那時,朝政由張家把持,曇摩羅伽在寺中長大,張家人不許他出寺,也不許大臣去寺中見他,隻允許老態龍鍾的波羅留支教他佛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