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覺松了口氣,“公主隨我來。”
他帶著瑤英拐進一條狹窄逼仄的夾道裡,小聲道:“多謝公主體諒。”
瑤英笑了笑,示意無事。
王庭人仇視漢人,王庭貴族尤甚。她平時和王庭貴族來往不多,沒有遭到什麼刁難,不過仍然可以從緣覺、般若這些人的交談中窺見曇摩羅伽對她的維護引來了不少非議。
她已經給曇摩羅伽添了不少麻煩,現在王庭內憂外患,他殚精竭慮,要操心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她不想再因為這些小摩擦讓他左右為難。
……
瑤英和緣覺剛剛離開,赤瑪公主快步走進佛塔林,不顧僧兵的勸阻,直入正殿。
近衛進去通報,畢娑大驚,三步並作兩步奔出正殿,攔住赤瑪公主。
“王政務繁忙,你來做什麼?”
赤瑪公主抬起頭,目光嚴厲:“我來做什麼?我來為你討一個公道!”
畢娑臉色沉了下來。
赤瑪公主怒道:“蘇丹古已死,你就是最好的攝政王人選,羅伽若是早些立你為攝政王,朝中也不會亂成這樣!他遲遲不立新攝政王,現在薛家、康家、安家、孟家全都鬧起來了,左軍、右軍、前軍由世家把持,他們動了心思,他們手裡的四軍也跟著躁動,聖城已經被重重包圍,薛家的人隨時可以闖進王寺!”
“現在城中人心惶惶,連我府中的奴僕都說他已經再次被世家架空,他為什麼還拖著不立你為攝政王?你是中軍都統,為他出生入死,對他忠心耿耿,是攝政王的不二之選!他非要等四軍衝進王寺才舍得放權給你嗎?”
畢娑眉心直跳,抓住赤瑪公主的肩膀,壓低聲音道:“王有他的打算,你別擾亂他的計劃!”
赤瑪公主看著他,神色失望而惱怒,“我都是為了你!”
畢娑面色冷厲,沉聲道:“你不知道內情,別插手朝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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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內情?”赤瑪公主掙開畢娑的手,繼續往裡走,“我隻知道現在情勢危急,迫在眉睫,四軍要打進王寺了!你去城牆上看一看,城外雪原上密密麻麻,全是四軍營帳,聖城方圓一百裡的驛道已經插滿他們的旗幟!”
畢娑一把拽住赤瑪公主,“赤瑪,我會和你解釋,你別去打擾王……”
兩人正糾纏,近衛掀開毡簾,輕聲道:“王請公主入內。”
赤瑪公主冷笑一聲,下巴抬起,走進毡帳。
畢娑眉頭緊皺,拔步跟上去。
毡帳裡傳出幾聲低沉的咕咕鳥叫聲,黑影晃動。
曇摩羅伽坐在長案前書寫經文,眉眼沉靜。
窗前臺上擱了一副鷹架,蒼鷹迦樓羅停在鷹架上,張開翅膀想高飛,被腳爪上套著的腳絆拉了回來,隻能回頭朝羅伽發出不滿的悶叫聲,狠狠扯動腳絆,皮繩上的帶鉤撞在鷹架上,哐啷直響。
一片嘈雜聲響中,曇摩羅伽書寫的動作從容優雅,仿佛置身於塵世之外,完全聽不見蒼鷹的吵鬧。
蒼鷹不敢再扒拉腳絆,老老實實地立在鷹架上,神態萎靡。
赤瑪公主嫌惡地瞪一眼蒼鷹,走上前。
畢娑扯扯她的袖子,提醒她記得行禮。
赤瑪公主臉上閃過薄怒之色,含糊地行了個禮,坐下,直接道:“羅伽,蘇丹古死了,你為什麼不立畢娑為攝政王?”
曇摩羅伽沒有停筆。
畢娑連忙單膝跪地,右手握拳置於胸前,恭敬地道:“王,臣輕浮莽撞,擔不起攝政王的重任。”
赤瑪回頭,雙目圓瞪,駁斥道:“你自幼入中軍,護衛君主,為君主鞍前馬後,兩肋插刀,十五歲起徵戰沙場,屢立戰功,如今你已經貴為都統,人心所向,你擔不起的話,朝中還有誰擔得起?”
畢娑平靜地道:“攝政王不僅需要領兵出徵,還需主持朝政,掌刑罰、斷刑獄,要料理的事情太多了,我隻懂打仗,不懂政務。”
赤瑪氣得渾身發抖,恨鐵不成鋼地道:“蘇丹古和你一樣同為中軍近衛,他身份低微,你是貴胄之後,他能當攝政王,你為什麼不行?!”
畢娑神色冰冷,正要開口反駁,曇摩羅伽放下筆,朝他看了過來。
他立馬閉上嘴巴。
曇摩羅伽碧色雙眸淡淡地掃一眼赤瑪,問:“赤瑪,上一代忠於曇摩家的攝政王是誰?”
赤瑪一怔,自她祖父那一輩起,曇摩王室就逐步被世家架空,朝政由世家把持,直到曇摩羅伽一舉奪回王權,上一代忠於王室的攝政王要追溯到很多年以前。
她想了一會兒,冷笑道:“是賽桑耳將軍,他是波羅留支大師的師兄,他也是中軍近衛出身,和畢娑一樣自小侍奉上一代佛子。”
“他寂滅時年歲幾何?”
赤瑪回想了一下,“二十九歲。”
“賽桑耳將軍之前呢?”
“摩訶將軍。”
曇摩羅伽看著赤瑪。
赤瑪回想摩訶將軍的生平,臉上怒氣驟然一收:摩訶將軍曾試圖改革王庭軍制,後來被世家推翻,五馬分屍而死。
她沉默下來,細細回想。
王庭每一代攝政王大多命途坎坷,不論得勢時如何風光,一旦被君主猜疑或是敗於政敵之手,要麼慘死,要麼被世家打壓,一蹶不振。大名鼎鼎的賽桑耳將軍和蘇丹古一樣武藝高強,戰功赫赫,他同樣是俗家弟子,為人正直,和世家摩擦不斷,二十九歲時死於非命,據說是世家下的毒手。
赤瑪脊背生寒,面色灰白。
曇摩羅伽神色平和,道:“赤瑪,讓畢娑繼任攝政王,就是把他抬上火架炙烤。”
赤瑪雙唇輕顫,回頭看著畢娑。
畢娑嘆口氣,“公主,你知道蘇丹古擔任攝政王以後遇到過多少次暗殺嗎?”
赤瑪不語。
畢娑望著她,一字一字道:“一年到頭,無時不刻。”
赤瑪一震,咬了咬唇,慢慢站起身,一言不發地離開。
畢娑送她出去,站在毡簾下,扯住她的胳膊。
“公主。”他語氣冷冽,“你還記得張氏當權的那些日子嗎?”
赤瑪猛地抬起頭,怒視畢娑:“我從小受張氏欺凌,眼看著張氏屠戮我的族人,怎麼可能忘了那些日子!”
畢娑神色晦暗:“那你別忘了,是誰在十三歲時擊退瓦罕可汗,奪回權位,為曇摩一族報仇雪恨,給了你公主的尊貴地位。”
赤瑪公主臉色一沉。
畢娑拽著她出了正殿:“王從一出生就被送到王寺囚禁,你在王宮享受奴僕服侍的時候,他在陰冷的刑堂裡忍飢挨餓,十三歲之前,他沒踏出過刑堂一步!”
他胸中怒氣翻騰,牙關咯咯響。
“十三歲那年,他扛起整個王庭,這十多年,他一刻不敢松懈。你看看周圍,像波斯那樣的強盛帝國,一朝覆滅,王室隻能在外流亡,直到被徹底遺忘,還有東邊草原那幾十個部落,一夜傾覆,老人被屠殺,男人被奴役,女人被強暴後淪為奴隸。在這亂世,哪國能獨善其身?王庭為什麼能太平安穩?”
“因為王沒有倒下!”
畢娑聲音發顫,“赤瑪,才過了十年的安穩日子,你就忘了從前的日子,你以為世家像一群羊羔一樣乖巧順從嗎?”
赤瑪公主面色青白。
畢娑胸膛劇烈起伏,松開手,放開赤瑪公主。
“攝政王要擔負的東西太多了,我性子浮躁,遊手好闲,騎馬射獵,一刻都闲不下來,我做不了攝政王,我這輩子隻想當個將軍,輔佐王治理好王庭。”
赤瑪公主神情陰沉。
畢娑轉身回內殿。
……
青煙嫋嫋,曇摩羅伽仍在低頭書寫經文。
架上的蒼鷹拍打翅膀,試圖喚起他的注意,他頭也不抬,下筆如拈花。
畢娑小聲道:“王,赤瑪公主剛才那番話,您別放在心上。”
曇摩羅伽抬眸,問:“畢娑,你有沒有想過接任攝政王?”
畢娑單膝跪下,握拳行禮,道:“想過。王,既然世人都以為蘇丹古已死,不如就由臣接任攝政王,臣一定謹慎從事!”
曇摩羅伽搖搖頭。
畢娑朗聲道:“臣自知莽撞衝動,不堪大用,臣可以改,可以慢慢學怎麼當一個攝政王,為王分擔壓力。”
曇摩羅伽停筆,望著畢娑。
“畢娑,以你的能力,足以接任攝政王。”
畢娑一喜,朗聲道:“王,那就讓我為您盡忠吧!”
曇摩羅伽搖頭,“攝政王的人選不能是王庭豪族的任何一個將領。”
畢娑一呆,激動地道:“王,我繼承的雖然是突厥姓氏,但我是王庭人!我的族人也是!”
曇摩羅伽放下筆,“畢娑,我不是在懷疑你的忠心。”
他站起身,走到鷹架前。
蒼鷹討好地啄了啄他的袈裟袖子。
曇摩羅伽沒有看蒼鷹,道:“你看,為了攝政王的人選,五軍中已經亂了四軍,世家彼此內鬥,乃至於暗暗發兵圍住聖城,隻為逼迫我從他們當中選一位攝政王。”
畢娑暗暗嘆口氣。
曇摩羅伽背對著他,音調清冷:“真的從他們當中選出一位攝政王,你覺得局勢能穩定下來嗎?”
畢娑瞪大眼睛。
世家不會消停,他們會繼續明爭暗鬥,直到將權柄牢牢握在掌中,不論外面時局如何,世家永遠不可能停止為家族攫取利益,即使北戎兵臨城下的時候,世家還在勾心鬥角。
所以,貴族子弟出身的畢娑不能擔任攝政王,一旦他繼任,肯定會卷入家族爭鬥的漩渦之中,無法抽身,朝堂又將陷入一片混亂。
唯有蘇丹古那樣的身份合適,不僅武功高強,手段鐵腕,可以一次次躲過追殺,還不是世家出身,獨身一人,沒有族人牽累,雖然會引來世家的仇恨,但也是平衡世家、讓世家暫時臣服的一種辦法。
畢娑閉了閉眼睛,曇摩羅伽上一次已經有失控的跡象,再這樣下去,他能支撐多久?
“王,您不能再這麼下去了。”
他顫聲道。
曇摩羅伽垂眸,看著蒼鷹。
“不錯,這樣下去,終究是飲鸩止渴。”
王庭和漢地不同,在這裡,世家是各地領主,軍權在握,除了中軍,其他四軍隸屬世家。君王一旦軟弱,就會被徹底架空。
而一旦世家陷入內鬥,就是敵人的可趁之機。
不從根本改變,難以長久。
既然知道病灶在哪裡,就得想辦法根治,否則,等他離開,看似繁榮的王庭將不堪一擊。
曇摩羅伽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在那之前,他得為自己的臣民找一條生路。
“七天之期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