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步聲漸漸遠去,耳畔隻剩下篝火燃燒聲和回蕩在天地間的嗚嗚風聲。
日頭墜入山脈之間,風聲陡然變得悽厲,飛雪狂卷,飄灑而下。
山河沉寂,蒼穹渺渺,隻剩下蘇丹古一個人。
……
火光越來越暗,夜色濃稠。
靜坐的蘇丹古忽然濃眉緊皺,手背、額邊青筋微微暴起,渾身肌肉緊繃。
片刻後,他肩膀輕顫起來,周身氣息突然變得紊亂,身體前傾,歪倒在雪地上,悶哼一聲,唇邊溢出一絲殷紅的鮮血。
寒風吹卷而過,拂動他身上衣袍,像一把把刀子,冷意直浸入骨髓。
蘇丹古一手撐在雪地間,急促喘息,睜開眼睛,右手抹去嘴角血絲,手指摸索著揭下臉上的面具。
昏黃搖曳的篝火映在他臉上,猙獰的傷疤下緩緩露出一張眉目如畫的臉龐。
眉聚山川之秀,目斂星河之輝,五官深邃,目光澄澈如水。
滿地霜雪,不如他眉間那一抹清冷出塵的光華。
面似淨月,眼似蓮華。
這一刻,他不是人人畏懼的蘇丹古,而是王庭君主,世人敬仰愛戴的佛子曇摩羅伽。
畢娑和緣覺害怕身為蘇丹古的他失去人性,以為他和他們一樣憎恨厭惡蘇丹古這個身份、想抹殺蘇丹古的存在,對不同身份的他的態度截然不同,小心翼翼地維持假象。
其實他從來沒有彷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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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智堅定,從未忘記過自己的責任,蘇丹古就是曇摩羅伽。
雖然蘇丹古這個身份永不見天日,亦是他的一部分。
刀口一陣劇痛,曇摩羅伽濃眉緊擰。
老者的利刃塗了毒汁,雖然畢娑喂他服用了解毒的藥丸,毒素還是擴散開來了,他筋骨無力,好不容易壓制住體內亂湧的真氣,這會兒內力又到處亂竄。
曇摩羅伽喘了幾口氣,艱難地支起身子,靠在冰冷的怪石上,神色平靜。
經年過往,一一閃現。
……
羅伽自小在藥罐裡長大,苦練功法,以藥丸激發身體潛能,又要服用婆羅門藥壓制功法帶來的惡果,身體漸漸承受不住。從十八歲那年開始,他需要服下的藥丸越來越多,發作的間隔時間越來越短,每次散功之後,就像生了一場重病,雙腿腫脹難行,連起身都變得困難。
曇摩羅伽知道,這是油盡燈枯之相,自己可能活不久了。
前年的一次發作,他幾乎死去。
蒙達提婆來到王庭,意外發現水莽草能夠減緩他的痛苦,畢娑他們於是寄希望於水莽草可以徹底治好他。
曇摩羅伽處之泰然,水莽草隻能讓他多活幾年罷了,而且蔥嶺南北遍尋不到這種稀罕藥物,他不一定能堅持到商隊帶回水莽草。
所以北戎大軍圍城之時,他服下更多秘藥,御駕親徵,親自指揮五軍攻打北戎騎兵,再一次打敗掃平北漠、勢頭迅猛的瓦罕可汗,迫使北戎和王庭籤訂盟約。
那一場大戰後,曇摩羅伽意識到自己命不久矣,安排好後事,留下傳位詔書,準備返回王寺,靜待那一日的到來。
他死後,將秘不發喪。
隻要城中王公貴族遵守盟約,幾年之內,王庭仍舊可以借著他的餘威震懾北戎。
曇摩羅伽深知瓦罕可汗的為人,知道對方不甘心,必定還會試探他的實力,離開沙城的那一天,他再一次帶兵,嚇退故意挑釁的海都阿陵。
無意間,救下走投無路的文昭公主。
文昭公主帶來的藥材讓彌留之際的他得以再一次熬過功法反噬的折磨。
因果相隨,緣生緣滅。
曇摩羅伽給予公主庇護,看著她入住佛寺,每天一邊懵懵懂懂、裝模作樣地背誦經文,一邊為回到中原奔走操勞,流離之際,還不忘對流亡的同族伸出援手,為他們謀求立身之所。
他們沒怎麼相處過,也沒有怎麼交談。
佛寺的僧人對他心懷不滿,他無意和僧人們爭辯,他早已做出選擇,願意為此承擔一切果報,並不在意他人的看法,名聲榮華,俱是過眼雲煙。
可是公主卻執著地為他辯解,道出他的所思所想,她對他的理解、尊重和敬仰發自內心,一片赤誠。
隔著一道花牆聽完公主的那番話後,曇摩羅伽心道:興許文昭公主可以成為他的同門。
他想起蒙達提婆曾經說過的話,文昭公主頗有慧根。
曇摩羅伽給公主挑了些合適的經書,讓寺主帶領她做早課,要求她和其他小沙彌一道聆聽宣講。
公主學得很認真,背起經文來流利順暢。
大半個夏天,晨光熹微的清晨,曇摩羅伽坐在幽暗的佛殿裡,拈筆翻譯梵語經書,聽外面長廊的瑤英站在沙彌跟前一字一句背誦功課,嗓音清脆,語調輕快,好似珠落玉盤,心中了然:公主有慧根,然而公主心智通透,終究不會成為沙門中人。
他聽得出來。
那一刻,曇摩羅伽心中掠過一絲淡淡的失望。
不一會兒,窗外有少女清亮柔和的笑聲傳來,似朝露滴落菩提,澄淨明澈,能洗一切垢染,令眾清涼。
曇摩羅伽手中的筆停了一停,心底那絲惆悵轉瞬而逝。
一切眾生悉有佛性,即是我義。
……
雪峰之間,風聲怒吼。
燃燒的篝火被風雪撲滅了。
曇摩羅伽回過神,試著運功。
微弱的光亮沉入天際,無邊的黑暗朝他壓了下來,他雙目變盲,神魂在冰冷的黑暗中不斷下沉,飄飄蕩蕩。
周身一片冷寂,陰風陣陣,鬼影幢幢,黑煙彌漫。
他繼續往下墜落,雙眼緊閉,卻能看到一片陰森恐怖的地域景象。
巨大的鐵城層層疊疊,橫亙千裡,遮天蔽日,無數生靈被困其中,備受煎熬。
鐵蛇銅狗噴吐火舌,被鬼卒驅趕的人們在烈火中慘叫哀嚎。
夜叉惡鬼滿嘴獠牙,鋒銳如利劍,撕咬人們的血肉,又有兇猛的鐵鷹振翅盤旋,忽然俯衝而下,啄食眾人的眼睛。
骨碎肉爛,汙血成雨,人們無處可躲,哀鳴嚎啕聲匯成巨浪,震動天地。
無間地獄,萬死萬生。
曇摩羅伽曾親眼見過這樣的場景。
狼煙四起,烽火連天,白骨露於荒漠,老弱慘死刀下,戰敗的人被奴役,戰勝的城邦轉眼被另一個強大的部落屠殺,兵戈搶攘,生靈塗炭。
蒼生黎庶,常為諸苦所侵。
曇摩羅伽降生之前,曇摩一族被幽禁在王宮之中,那時王庭已經開始流傳他是拯救百姓的救星,大權在握的世家深感恐懼,等他出生,立刻將他奪走,囚禁於佛寺。
他從小遠離朝臣百姓,在一層層監視中長大,依然表現出不凡的聰穎靈慧,教授他佛法的師尊大喜過望,屢屢對身邊人說:“佛子果然卓越非凡,他將平定亂世,為王庭百姓帶來太平安寧。”
佛法可以教化人心,卻不能阻止兇惡之徒殘殺無辜民眾,無法阻擋氣勢恢宏、野蠻兇狠的北戎騎兵。
想要平定亂世,讓王庭百姓得以安居樂業,就不得不提起屠刀,鑄下殺孽。
以修羅無情手段,方能守護一方安寧。
他犯了殺戒,將永墜無間地獄,和在烈火刀山中慘嚎的眾鬼一樣,忍受煎熬。
曇摩羅伽雙手合十,腦海中的幻象慢慢淡去,眉間的戾氣煙消雲散。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這是他選擇的路。
曇摩羅伽睜開雙眼,碧色眸子波光潋滟,似盈滿澄澈星輝,身體一陣顫抖,嘔出一大口汙血。
夜色深沉,寒風咆哮怒吼。
他倒在熄滅的篝火旁,望著染紅的雪地,慢慢閉上眼睛。
浩蕩的風聲中傳來一聲突兀的嘶鳴。
過了一會兒,又是一聲高昂的馬嘶聲。
有殺手找過來了?
曇摩羅伽猛地清醒過來,掙扎著爬起來,戴上面具,站起身,循聲望去。
黯淡的雪光中,一匹健馬在崎嶇陡峭的山道間爬行,馬背上一道身影低伏,一身厚厚的氅衣,身形玲瓏,不像是殺手。
霎時,風聲停歇,夜風吹散低垂的層雲,幾道清淡月光傾瀉而下,籠在那道身影身上。
健馬不肯往前走了,馬背上的人翻身下馬,跌跌撞撞地蹣跚前行。
曇摩羅伽眉眼低垂,俯視著那道身影靠近。
那人摔了好跤,一聲不吭地繼續攀爬,足足一盞茶的工夫後,長靴踩在雪地的嘎吱嘎吱響聲由遠及近,少女終於爬上雪堆,高興地拍拍身上的雪泥,抬起臉,快步走向曇摩羅伽。
黯淡的月光和折射的雪光映照出一張年輕嬌豔的面孔。
“蘇將軍!”
她看到曇摩羅伽,笑著朝他招手,衣袂翻飛,眸光澄燦,恍如神女。
第90章 睡覺
山巒此起彼伏,月明千裡,流瀉一地清輝,四野寂靜。
瑤英一步步走近曇摩羅伽。
月色如籠薄紗,雪光冷冽清絕,她行走在月色和雪光之間,一雙明麗烏眸,似潋滟著從燦爛銀河淌下來的光輝。
夜風吹落她的狐皮風帽,編成細辮的長發披散下來,發絲間一層薄薄的飛雪,凝結成水珠。
曇摩羅伽垂眸,看著漆黑的山道。
她一個人爬上來的?
腳步聲越來越近,瑤英走到曇摩羅伽跟前,仰起臉,鼻尖通紅,眉眼微彎。
“蘇將軍,緣覺送我下山,他前腳剛走,我的馬不知道怎麼回事,突然掉頭往回跑。現在天黑透了,我不認識路,一個人在山裡害怕,隻能回來找將軍,請將軍收留我。”
她一字字認真地道,目光真誠,語氣裡卻透出明晃晃的狡黠。
聽起來,竟有點撒嬌的意味。
因為信賴,所以理直氣壯。
曇摩羅伽抬眸,看她一眼。
瑤英站在他跟前,接著說,“對了,我把謝青他們打發走了,現在山下沒人了,將軍不收留我的話,我隻能一個人回聖城。”頓了下,道,“將軍,雖然阿史那將軍引開了所有殺手,還是會有人埋伏在各個城鎮部落的驛舍裡,將軍獨自一人,又身負重傷,難免會引來懷疑,不如帶著我,可以掩人耳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