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衛哆嗦了幾下,指著銀白山巔,小聲道:“好像是雪崩了。”
謝青臉色驟變,撥馬就要衝上山去。
親衛攔住她:“阿史那將軍吩咐過,沒有他的訊號,誰都不許上山!”
旁邊一個親衛插話道:“我們這裡冬天一個月好幾場雪崩,將軍他們不會出事的。”
他話音剛落,雲層間幾聲清唳,蒼鷹飛撲而下,黑影快如閃電,一爪子勾向親衛的胳膊。
親衛抬臂接住蒼鷹,看到它腳爪上的黑色布條,大驚,吩咐其他人留下,挑了幾個忠實的下屬,拍馬衝上山道。
其他人不敢多問,留在原地,望著聳立的群峰,面面相覷。
謝青想跟著親衛上山,被其他人攔了下來,臉色陰沉。
……
山上。
畢娑站在一塊巨石前,放出蒼鷹下山示警後,轉過身,看著雪崩過後已經完全變了地勢的山崖,面色蒼白,雙手緊握成拳。
緣覺跪在地上,渾身發抖,終於哇的一聲,低聲抽泣起來。
“差一點……就差一點……我對不起王……”
他不停抹眼淚。
畢娑踢了他一腳,“收聲,別吵著王。”
緣覺吸了吸鼻子,立馬噤聲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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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前的怪石堆下生了一堆篝火,火苗搖曳,火堆前的亂石上鋪了兩層氅衣,瑤英躺在氅衣間,身上蓋了一件披風,雙頰雪白,昏昏沉沉,濃密眼睫微微顫動。
她身旁坐著一個人,寬肩闊背,面容猙獰,正是方才一直昏迷著的蘇丹古。
他閉目盤坐,胸前的傷口已經包扎好塗了傷藥,唇色依舊泛白,不過碎裂的衣裳底下露出來的雙臂已經看不見真氣遊走的跡象,周身不再有紊亂的殺氣激蕩。
緣覺守著他,想到剛才驚心動魄的情景,心有餘悸,肩膀還在顫抖。
雪浪狂湧而下時,他和畢娑來不及救下瑤英和蘇丹古,隻能就近躲在幾塊巨大的怪石下面,雖然還是被垮塌的大雪埋住了,幸而沒受什麼傷,待雪浪停下來,兩人刨出積雪,看到瑤英剛剛站立的地方,面如死灰,如墜冰窖。
那裡已經成了一塊平整的雪地,什麼都看不到了。
兩人心中大慟,抱著最後一絲希望挖開厚厚的積雪,越挖越心驚膽戰,最後什麼都沒挖出來。
就在兩人徹底絕望之際,忽然聽到敲擊巨石的聲音!
兩人幾乎喜極而泣,找到聲音傳來的方向深挖,搬開幾塊凌空架起的怪石,發現了瑤英和蘇丹古的身影。
蘇丹古醒了,瑤英躺在他懷裡,昏睡不醒。
畢娑二人繼續用力挖,將兩人救了出來,找了些衣物燃起篝火,給兩人取暖。
緣覺擦了擦眼角,把眼淚忍了回去。
片刻後,靜坐的蘇丹古緩緩睜開眼睛,碧色雙眸澄澈如海,那一抹詭異的幽藍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來都沒存在過。
畢娑和緣覺知道他徹底清醒了,心口稍松,單膝跪地行禮。
“王。”
蘇丹古輕咳一聲,視線落到瑤英身上。
緣覺忙道:“王,屬下看過了,文昭公主沒有大礙,也沒有被震傷的跡象,可能是受驚暈過去了。”
蘇丹古嗯一聲,氣息微弱,抬眸,掃一眼畢娑,道:“埋伏的人不止這一批,你先回王庭,別和他們糾纏。”
他看起來還很虛弱。
畢娑會意,恭敬應是,後退幾步,朝緣覺使了個眼色。
緣覺起身走向他。
畢娑脫下身上最外面一層輕甲,裡面赫然是一件和蘇丹古身上一模一樣的玄色衣袍。
他回頭看著篝火旁的蘇丹古,輕聲道,“保護好王和公主。”
緣覺點點頭:“將軍去引開那些殺手,也很危險,將軍當心些。”
畢娑一笑,朝他揮揮手,轉身大踏步離去。
一個時辰後,上山的親衛看到一道熟悉的黑色身影,連忙迎上去:“攝政王!”
山道間,身著玄色衣袍的男人迎風而立,一雙碧眸,臉上疤痕猙獰,微微頷首。
……
緣覺站在山崖邊,目送畢娑在親衛的簇擁中朝山下走去,轉身回到怪石旁。
第88章 喝水
雪崩過後,風漸漸停了,層雲散去,露出湛藍蒼穹,山巒巍峨聳立,宛若一頂巨大的銀冠。
畢娑一行人的身影已經看不見了。
緣覺回到怪石堆下,怕昏睡的瑤英被凍著了,往篝火裡添了些幹馬糞,搓了搓手,抬頭細看她的臉色,視線正好和另一道凝視的目光撞上。
蘇丹古盤坐著,碧眸低垂,看著身旁的瑤英,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很久。
雖然他眸中清清淡淡,沒有一絲波瀾,仿佛隻是隨意盯著瑤英在出神,緣覺卻覺得他的眼神和平時有些不一樣。
攝政王不該有這種柔和的神色,他應當殺伐決斷,無欲無求。
隻有這樣,他們這些知情人才能分得清佛子和攝政王。
緣覺有些失神。
仁慈高潔的佛子和雙手沾滿血腥的攝政王是一個人。
從前,他們都還小的時候,他和畢娑常常分不清佛子和蘇丹古,明明是同一個人,隻是換了個身份,有什麼分別?
他們年輕氣盛,驕傲,自負,認為自己是天底下對佛子最忠心的人。
後來,當他們看到被功法反噬的蘇丹古時,馬上就把他們當成了兩個人。
他們愛戴佛子,畏懼攝政王。
面對佛子時,他們敬仰崇拜他。
面對攝政王時,他們小心翼翼,渾身緊繃,手一刻不敢松開刀柄。
久而久之,他們真的把佛子和攝政王當成了兩個人。
殊不知,他們就是一個人。
身為佛子的近衛,對佛子忠心耿耿,眼看著佛子自小忍受痛苦折磨,他們尚且無法接受攝政王這一重身份,文昭公主對這一切一無所知,卻能理解攝政王,相信攝政王。
文昭公主會不會真像傳說裡的那樣,是佛陀送來佛子身邊的?
中原和王庭隔著萬裡之遙,一個漢人公主居然能流落至王庭,因緣巧合,動人心魄。
這段緣最後會是善緣,還是惡緣?
緣覺忍不住胡思亂想。
篝火裡發出一聲輕輕的爆響。
緣覺回過神,褐色眼睛望著瑤英,張了張嘴巴,想起雪崩前的一剎那瑤英知道來不及逃走、果斷緊緊抱住蘇丹古時臉上的堅毅和平靜,心中仍然震顫不已,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半晌後,他看向蘇丹古,幹巴巴地低喊一聲:“王……”
蘇丹古眼簾抬起,淡淡地掃他一眼,一語不發,身上隱隱帶著一種與身俱來的壓迫人的氣勢。
緣覺下意識繃起腰背,心裡一陣緊張,這才是他熟悉的攝政王的目光。
他改了稱呼:“攝政王,屬下和阿史那將軍四處看過了,山上的殺手大多被大雪掩埋,隻有幾人逃脫,阿史那將軍還沒來得及審問他們,他們服藥自盡了。”
救出蘇丹古和瑤英後,他們檢查過殺手的屍首,沒找到什麼能證明他們身份的物件,隻能從一些人虎口的繭子、盔帽勒出來的痕跡推測他們是軍漢。兩人找了一大圈,救出幾個重傷的殺手,剛想審問,那幾人竟吞藥自決。
蘇丹古聽他說完,道:“是各府豢養的死士。”
緣覺仔細回想,拍一下腦袋,“確實像死士。”
蔥嶺腳下各個部落間互相徵戰,許多戰敗的勇士淪為奴隸,被世家大族豢養招納,成為死士。據說世家大族往往有控制死士的手段,假如死士背叛主家,會受到殘酷的折磨,讓他們生不如死,所以死士都十分忠誠,寧死不降。
緣覺接著稟報了幾件事,看一眼篝火旁的瑤英,聲音壓低了些,問:“攝政王,我先去通知文昭公主的親兵,讓他們過來接公主?”
蘇丹古搖搖頭,虛弱地道:“現在送她下山不安全,他們的目標是整支隊伍,等天黑了,你送公主下山。”
緣覺呆了呆,略一思索,恍然大悟,點頭應是。
攝政王出使高昌的事情隻有少數幾個人知道,幕後下殺手的人既然埋伏在沙城之外,說明他們已經探查出攝政王出城的目的,知道他這幾天回城。
山下的商隊就是他們殺的,為了掩人耳目,除去可能的知情人,他們不僅要殺攝政王,還對所有從高昌返回的商隊下毒手,這樣一來他們不僅能神不知鬼不覺除掉王最信任的近衛,斬除王的臂膀,到時候還可以把攝政王和近衛的死全都嫁禍到盜匪身上,當真是心狠手辣!
想到這裡,緣覺心裡湧起一陣愧疚。
看到山道上那些屍首,他和畢娑還以為攝政王發狂殺人了,他甚至下定決心完成自己的誓言,卻不知道那時候攝政王身負重傷,正被殺手層層包圍。
好在有驚無險,現在攝政王安然無恙,畢娑偽裝成他的樣子下山,肯定會帶走山下所有親兵,以吸引殺手的注意,借機揪出幕後指使的人,找到真正的兇手。
現在可能還有人在山下盯梢,這時候送文昭公主下山,不僅不安全,還會被人懷疑,若是引起兇手的警覺就不好了。
等天黑了再說。
緣覺一點點理清思路,眼神閃爍了一下,偷偷看一眼蘇丹古。
其實最好的辦法是讓畢娑帶走文昭公主,讓文昭公主和他一起充當誘餌,引幕後真兇上鉤。
不過攝政王絕不會允許畢娑這麼做。
緣覺按下這個一閃而過的念頭。
眼下,文昭公主最好隱藏身份,和她的親兵待在一起,等他們秘密返回王城,解決城中的不軌之徒,公主就安全了。
篝火靜靜燃燒。
火光映在瑤英秀麗的臉龐上,雪白雙頰似染了一抹淡淡的胭脂色。
蘇丹古俯身,手指拉開瑤英身上蓋著的披風,動作輕柔,隻拉開一條小小的細縫,不讓冷風灌進去,指頭卷起她的衣袖,指腹在她凝脂般的皓腕上輕輕按壓。
她脈搏平穩,手心漸漸有了些熱乎氣,皮膚細滑溫暖,不像撲在他身上時那麼冰涼。
……
雪瀑奔瀉而下時,轟隆隆的巨響震天動地,那時蘇丹古就醒了。
瑤英第一個反應過來,原本可以丟下他自己逃生,可她沒有丟下他,她不是習武之人,力氣那麼小,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隻能勉強拖動他。飛雪漫天飄灑,腳下的雪地在顫動,她急得渾身發抖,指甲掐進他肩膀,使勁拖他拽他拉他,情急之下小聲嘟囔了幾句漢文方言,聽上去不像是文雅之語。
那一刻,蘇丹古意識模糊,心裡卻異常清醒。
在雪崩到來之際,拖著他的人,隻是個十幾歲的小娘子。
自始至終,瑤英沒有松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