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覺眼睛瞪得溜圓,手中長刀已經出鞘,正要上前阻止,見狀,松了口氣,收回佩刀。
畢娑收刀入鞘,雙手還在發顫,抬眸,盯著瑤英,碧眸再無一絲殺氣。
“公主心細如發,我出刀時,公主一點都不驚訝。”
“公主明知我可能會殺你滅口,為什麼還要冒險來提醒我不要懷疑攝政王?”
瑤英回視他,平靜地道:“因為我怕攝政王出事,所以我來了。”
他們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顯然已經懷疑蘇丹古了,這種情況下他們找到蘇丹古時很可能和他起衝突。
畢娑有些不敢相信,問:“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瑤英頷首,輕聲道,頓了一下,又道,“而且我知道,將軍不會殺我。”
畢娑嘴角揚起:“公主怎麼知道我不會下毒手?”
瑤英笑了笑:“將軍是佛子和攝政王最信任的同袍兄弟,是我的朋友。”
畢娑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很久,扭開臉,望向朦朧的飛雪。
“公主猜得不錯,一看到屍首,我就懷疑攝政王。”
他語氣裡流露出一絲惆悵。
“從前,有個王庭近衛練的是和攝政王一樣的功法,後來他壓制不住功力,漸漸失去仁心,成了個濫殺無辜、殘忍暴虐的大惡人,犯下很多惡事。所以,我和緣覺曾對一個人發過誓,假如攝政王也被功法反噬,發狂傷人,我們必須親手殺了他,阻止他入魔。”
緣覺臉上掠過沉痛之色。
畢娑回頭,看著瑤英:“公主猜那個逼我們發誓的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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瑤英眸光閃爍了幾下,心頭霎時雪亮:“那個人就是攝政王?”
畢娑點點頭,“不錯。”
瑤英心計飛轉,眼神突然變得銳利:“所以說,將軍不是來殺攝政王的?”
畢娑眼底寒光一閃,雙眼眯起。
緣覺神情茫然,看一眼瑤英,再看一眼畢娑。
公主這話是什麼意思?
瑤英接著說下去:“攝政王既然讓將軍和緣覺立下這種誓言,可見他深知功法的危害,早就做好遭到反噬時殒命的準備……將軍怕攝政王真的被功法反噬,發現自己殺了商隊平民,躲到山上自我了斷?將軍是來阻止攝政王的!”
山間風聲怒吼,漫天飛雪。
阿史那畢娑渾身一震,看著瑤英,碧眸裡騰起幾點亮光,臉上閃過不可置信,驚詫,贊賞,和一絲淡淡的悵惘。
這位漢人公主反應真快,緣覺還在五裡霧中,她居然已經猜出他的心思,一字不差地道出他心中所想。
他唇角揚了揚,帶了幾分痞氣:“實話告訴公主,就算我親眼看見攝政王發狂殺人,我也不會對他舉起刀。”
緣覺嘴唇哆嗦了幾下,不贊同地道:“將軍,你對攝政王發過誓!”
畢娑瞥他一眼,輕哼:“我問你,真找到攝政王了,你下得了手嗎?”
緣覺一僵,雙拳緊握,吼道:“我對攝政王發過誓!我要遵守誓言!”
畢娑抬起長刀狠狠拍向他:“別吼了,我知道你忠誠,等見到攝政王你也這麼吼上幾句,再毫不猶豫地下殺手,以後我給你當兒子!”
緣覺不說話了。
瑤英舒了口氣,神色緩和下來。
畢娑瞥她一眼,出了一會兒神,神情變得嚴肅鄭重,右手握拳,放在左胸前,身體前傾,朝她行了個禮:“多謝公主。”
瑤英不解地看著他。
畢娑笑了笑,露出雪白牙齒:“公主說得對,我不該看到那些屍首就懷疑攝政王。”
他辜負了攝政王給予他的信任。
從攝政王習武開始的那天,他就把攝政王當成一個隨時可能發狂的惡人看待。但凡攝政王那邊有點風吹草動,他就緊張忐忑,趕著去善後。
他從一開始就不相信攝政王。
緣覺和他一樣。
文昭公主和攝政王相識日淺,反而比他們這兩個近衛看得更明白。
畢娑自嘲一笑,心中百味雜陳。
可笑他錯了這麼多年,還以為自己是攝政王唯一的朋友。
攝政王每次面對他和緣覺小心翼翼、畏懼驚恐的注視時,是不是很失望?
畢娑長長地嘆口氣,回過神,看著瑤英,道:“公主,這件事關系重大,不能讓外人聽見一點風聲,請您務必保守秘密。”
瑤英正色道:“將軍放心,佛子和攝政王救過我的性命,我絕不會走漏風聲。”
她不讓謝青跟上來,就是這個原因。
畢娑深深地看瑤英幾眼,心中浮起新的憂慮。
文昭公主是不是已經看出來了?
假如她看出來了,他該怎麼辦?把公主幽禁起來嗎?
想到蘇丹古現在可能正在忍受反噬之苦,畢娑焦慮不安,暫時壓下憂慮,吩咐緣覺:“你先送公主下山,我去找攝政王,等我的訊號。”
緣覺應是。
瑤英撥馬轉身。
這時,他們頭頂的雲層中忽然傳來幾聲清戾,一隻體型碩大的蒼鷹俯衝而下,翅膀掠過畢娑,狠狠地拍打他的肩膀,然後張開雙翅,朝著白雪覆蓋的山巒飛去。
畢娑神色一變:“攝政王出事了!”
瑤英立刻朝緣覺道:“我可以自己下山,你不必管我,跟著蒼鷹去找攝政王罷。”
緣覺朝畢娑看去,畢娑眉頭緊擰,看一眼山下,他們已經快到半山腰了,瑤英一個人下山,他不放心。
“公主跟上我們。”他果斷地道,“見到攝政王的時候,還得請公主幫個忙。”
說完,朝瑤英拱手。
“山道險阻,公主務必要緊跟著我。”
瑤英答應一聲,裹緊氅衣,跟上畢娑。
三人騎馬跟在蒼鷹後面,爬過陡峭的坡道,地勢越來越高,風雪彌漫,難以騎行,他們隻得下馬步行。
畢娑心急如焚,時不時抬頭看一眼天空中翱翔的蒼鷹,大踏步往前疾奔。走出很長一段路後,他忽然想起瑤英,回頭張望。
不遠處,瑤英緊裹氅衣的身影在崎嶇的山道間行走,跌跌撞撞,腳步蹣跚,看上去隨時會被山風吹跑,可她一聲不吭,一直緊緊地跟在他和緣覺身後。
今天早上,王庭親兵聚在火爐前喝湯吃餅,提起文昭公主,都說她看起來嬌弱,卻很能吃苦,不嬌氣,去高昌的路上和他們一樣風餐露宿,一句抱怨的話都沒說過。
畢娑看了一會兒,收回視線。
緣覺忽然拔高嗓子叫了一聲,指著一塊被新雪覆蓋的凹凸不平的亂石堆:“將軍,你看!”
畢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走上前,撿起一支箭矢,眉頭擰起,展目四望,撥開周圍最上面薄薄的一層雪。
雪堆底下露出更多散落的箭矢。
畢娑眉頭皺得愈緊,縱身掠過亂石堆,身影飄下山坡,來到斷崖前。
一地凌亂痕跡,到處都是馬蹄印跡。
“這是鐵箭!有人在這裡圍攻過什麼人……山下那支商隊說不定就是這些人殺的!”緣覺冷汗涔涔。
畢娑臉色沉凝。
攝政王賞罰分明,得罪了太多王公貴族,暗殺他的人不少,攝政王武功高強,可以脫身,可這次偏偏撞上攝政王壓制不住功法……
他拋開鐵箭,加快腳步跟上低飛的蒼鷹。
瑤英跟在他身後,爬上一處陡峭狹窄的山道,狂風吹卷,她不敢低頭看腳下的山澗河谷,視線始終跟著畢娑,隻有這樣她才能緊跟著他。
蒼鷹飛得越來越低,領著眾人爬上爬下,最後繞著高處一小塊平坦的雪堆打轉。
雪堆前怪石重疊,擋住了他們的視線。
畢娑伸長脖子朝前張望,握住瑤英的手臂,帶著她掠上雪堆。
緣覺隨後跟上。
等瑤英落地站穩,畢娑放開她,繞過怪石,臉上登時浮起狂喜之色。
嶙嶙的怪石後,一人盤腿坐在雪堆當中,肩背寬闊,臉上布滿猙獰傷口,一身玄色衣袍殘破碎裂,正是昨晚獨自離開的蘇丹古。
緣覺一臉歡欣,邁步上前。
畢娑攔住他,冷聲道:“等等,你想再受一次傷?”
緣覺心頭一凜,定定神,謹慎地環顧一圈,這才注意到蘇丹古雙眸緊閉,周身似有狂湧氣息縈繞,碎裂的衣衫底下露出勁瘦的雙臂,皮膚下真氣隱隱遊走。
殺氣隱伏。
緣覺心有餘悸,躊躇著不敢動了,視線落到蘇丹古胸前,大驚失色:“攝政王受傷了!”
蘇丹古胸前一片淋漓血跡,身前積雪飽飲鮮血,紅得豔麗。
緣覺咬咬牙:“不行,攝政王受傷了,我得過去!”
畢娑朝他搖搖頭,看向瑤英,取出一隻藥瓶遞給她:“公主,你不會武藝,不會以內力相抗,應該不會被震傷,可以靠近攝政王。攝政王受傷了,請你把這瓶藥送到他手上。”
說完,又叮囑一句,“小心點,別靠得太近,若是攝政王忽然動作,你就停下來。害怕的話就出聲,我會救下你。”
瑤英嗯一聲,接過藥瓶,往前走了一步。
緣覺屏息凝神,緊張地盯著她。
瑤英繼續朝前走,一步一步靠近蘇丹古。
蘇丹古一動不動。
瑤英離他越來越近,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停了一會兒,眼看他一點反應都沒有,長靴往前探了探,走到了他面前。
“蘇將軍?”
她輕聲喚他。
遠處,緣覺和畢娑一眨不眨地注視著蘇丹古,大氣不敢出一聲。
離得近了,瑤英終於看清蘇丹古胸前的傷口,衣袍碎裂開的地方已經結了一層凝凍薄冰。
傷口看起來很深,再不處理的話就麻煩了。
瑤英眉頭輕蹙,壯起膽子向前邁出一步,彎下腰,長靴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響。
一道冰冷視線落到她臉上。